官场现形记(二)(2)
知县见此样子,心上好笑,便亦不肯多耽时刻,说道:“兄弟现在奉到上头一件公事,所以不得不亲自过来一趟。”说罢,便在靴筒子当中抽出一角公文来。尹子崇接在手中一看,乃是南洋通商大臣的札子,心上又是一呆,及至抽出细瞧,不为别件,正为他卖矿一事,果然被四位都老爷联名参了四本,奉旨交本省巡抚查办。本省巡抚本不以为然的,自然是不肯帮他说话。不料事为两江总督所知,以案关交涉,正是通商大臣的责任,顿时又电奏一本,说他擅卖矿产,胆大妄为,请旨拿交刑部治罪。上头准奏。电谕一到,两江总督便饬藩司遴选委员前往提人。谁知这藩司正受过徐大军机栽培的,便把他私人、候补知县毛维新保举了上去。这毛维新同尹府上也有点渊源,为的派了他去,一路可以照料尹子崇的意思。等到到了那里,知县接着。毛维新因为自己同尹子崇是熟人,所以让知县一个人去的。及至尹子崇拿制台的公事看得一大半,已有将他拿办的说话,早已吓呆在那里,两只手拿着札子放不下来。
后来知县等得长久了,便说道:“派来的毛委员现在兄弟衙门里。好在子翁同他是熟人,一路上倒有照应。轿子兄弟已经替子翁预备好了,就请同过去罢。”几句话说完,直把个尹子崇急得满身大汗,两只眼睛睁得如铜铃一般,吱吱了半天,才挣得一句道:“这件事乃是家岳签的字,与兄弟并不相干。有什幺事,只要问家岳就是了。”知县道:“这里头的委曲,兄弟并不知道。兄弟不过是奉了上头的公事,叫兄弟如此做,所以兄弟不能不来。如果子翁有什幺冤枉,到了南京,见了制台尽可公辩的,再不然,还有京里。况且里头有了令岳大人照应,谅来子翁虽然暂时受点委曲,不久就可明白的。现在时候已经不早了,毛某人明天一早就要动身的,我们一块去罢。”
尹子崇气的无话可说,只得支吾道:“兄弟须得到家母跟前禀告一声,还有些家事须得料理料理。准今天晚上一准过去。”知县道:“太太跟前,等兄弟派人进去替你说到了就是了。至于府上的事,好在上头还有老太太,况且子翁不久就要回来的,也可以不必费心了。”尹子崇还要说别的,知县已经仰着头,眼睛望着天,不理他;又拖着嗓子叫:“来啊!”跟来的管家齐齐答应一声“者”。知县道:“轿夫可伺候好了?我同尹大人此刻就回衙门去。”底下又一齐答应一声,回称:“轿夫早已伺候好。”知县立刻起身,让尹子崇前头,他自己在后头,陪着他一块儿上轿。这一走,他自己还好,早听得屏门背后他一班家眷,本已得到他不好的消息,如今看他被县里拉了出去,赛如绑赴菜市口一般,早已哭成一片了。尹子崇听着也是伤心,无奈知县毫不容情,只得硬硬心肠跟了就走。
霎时到得县里,与毛委员相见。知县仍旧让他厅上坐,无非多派几个家丁、勇役轮流拿他看守。至于茶饭一切相传,自然与毛委员一样。毕竟他是徐大军机的女婿,地方官总有三分情面,加以毛委员受了江宁藩台的嘱托,公义私情,二者兼尽:所以这尹子崇甚是自在。当天在县衙一宵,仍是自己家里派了管家前来伺候。第二天跟着一同由水路起身。在路晓行夜宿,非止一日,已到南京。毛委员上去请示,奉饬交江宁府经厅看管,另行委员押解进京。搁下不表。
且说毛维新在南京候补,一直是在洋务局当差,本要算得洋务中出色能员。当他未曾奉差之前,他自己常常对人说道:“现在吃洋务饭的,有几个能够把一部各国通商条约肚皮里记得滚瓜烂熟呢?但是我们于这种时候出来做官,少不得把本省的事情温习温习,省得办起事情来一无依傍。”于是单检了道光二十二年“江宁条约”抄了一遍,总共不过四五张书,就此埋头用起功来,一念念了好几天,居然可以背诵得出。他就到处向人夸口,说他念熟这个,将来办交涉是不怕的了。后来有位在行朋友拿他考了一考,晓得他能耐不过如此,便驳他道:“道光二十二年定的条约是老条约了,单念会了这个是不中用的。”他说:“我们在江宁做官,正应该晓得江宁的条约。至于什幺’天津条约‘、’烟台条约‘,且等我兄弟将来改省到那里,或是咨调过去,再去留心不迟。”那位在行朋友晓得他是误会,虽然有心要想告诉他,无奈见他拘墟不化,说了亦未必明白,不如让他糊涂一辈子罢。因此一笑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