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再逢危机１

　　唐晓雯并不理解，女儿唐越从来不像别人家的孩子，她从小就不争不抢，只喜欢在屋子里看看书、养养花，然后就是批改学生们的作业。生活虽然素淡平静，但是并没有感觉到她的缺失，这种缺失是生命里的本能，唐晓雯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唐越从来不问自己的父亲。

　　有时候，唐晓雯也希望唐越向自己追问她父亲的行踪，这样不断地追问，也许会给自己一个原谅他的理由。她觉得自己等的太久了，等得几乎要等不起了。她已经老了，生命的能量正在一点点消失。

　　近些日子以来，她的胸口常常莫名地绞痛，呼吸都有些困难。弟子傅华近期来看过自己几次，他和唐越一起劝说自己去医院看看。这一天，看到傅华和唐越同时出现，说已经为唐晓雯找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医生，人家在百忙之中抽空出来给她看病，所以就请她一定要好好配合。

　　唐晓雯只好点头答应。

　　傅华与唐越一人扯着她一直胳膊朝里走，走到病房区，唐越说：“看您，我们这边都和人家主任说好了，人家才给这个面子，我们不用和那么多看病的人挤着，直接到人家病房里，多好，您可不要掉链子，忽然就找不到人了。”

　　傅华也说：“唐老师，这次要乖乖听话，您先进去，我去找医生，唐越去办理一些手续，一会儿就回来。”

　　唐晓雯无奈，只好一步一步，朝那件病房走去。在门上方的玻璃窗里，她看到了这样一幕，也听到了一阵熟悉而又陌生的口琴声。

　　那调子有些跑音，但是还算是流畅，一听便知道吹口琴的人有些气力不足，那调子是《我的祖国》。

　　只见自己的外孙小祥正拿着一只口琴，朝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说：“外公，这只口琴你送给我了吗？”

　　“好，送给你。”

　　“那我试试。”

　　小祥拿起口琴，吹得乱糟糟的。但是那老人还是笑得很开心。

　　唐晓雯已经意识到，这是一场可以安排的相遇。她还是不敢碰触那隐藏在心头几十年的底线，她甚至恐惧那种忽如其来的解脱，因为太过于执着，太过于纠结，便是大师们最忌惮的心胸。

　　她转身想离开，身后听到外孙小祥的声音：“外婆，你来了，快来，看，我会吹口琴了。”

　　她依旧听到一阵跑调刺耳的声音，还有一声浑浊的呼唤：“晓雯，我没有多少日子了，我不想留下遗憾，你可以成全我一次吗？”

　　不知道怎么，就在那一瞬间，她的泪已然决堤。

　　“外婆，”她感觉到了身后的小祥用力将自己拉了进来，“这是我外公给我的礼物，我很喜欢，我会学一首曲子给外婆听。”

　　唐晓雯看到，骨肉如柴的黄玉斌脸上是充满了期待的神色。由于肌肉的松弛与塌陷，他的颧骨显得很高，最令人心颤的是，他的眼神没有了以前那种生命的光彩，而是奄奄一息，散发出濒临死亡的气息。

　　她感觉有些支撑不住，就坐在了床边的椅子上，在朦胧的泪水中，看到黄玉斌扶着床头，想起身。

　　小祥很懂事地爬到床头，想帮助他起来，但是无奈幼小的身躯还是拖不动黄玉斌那即将失去了生命力的躯体。

　　于是，她在她很不情愿地起来，帮他将枕头竖立起来，靠在身后，又拿起床头的热水壶，倒了一杯水，递给他。

　　只见黄玉斌眼神里倏地冒出了一丝淡淡的火花，但是看到唐晓雯那冰冷的神情，很快就熄灭了。他喝了一口水，就那样仔细端详起来。

　　他思念了一辈子的爱人就在眼前，她的头发间隙也是隐隐露出大片的白色，眼角的皱纹重生，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明眸酷齿的年轻姑娘了。岁月的磨砺，将一个人的容颜改变，但改变不了那颗难以撼动的心。

　　“晓雯，我错就是错了，我也忏悔了一辈子，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我想开了，只要我做了我想做的，就是死了也心甘情愿。”

　　她没有回应，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他。

　　“你生了女儿的第三年，我偷偷看过你，你带着女儿在玩搭积木，我真的很想冲进去，乞求你让我抱一抱、亲一亲我的亲生女儿，但是我了解你的感受，怕你再回忆起那不堪的往事，难以支撑以后的日子，所以我就悄悄站在那株石榴树下看了你们很久才离开。后来你还是终于决定回到北京，我的心反到安宁了许多，因为我知道你敢于去面对一切，那么至少说明你能够放下很多……”

　　他的眼神飘了起来，没有看唐晓雯的神情，完全沉浸在过去的追忆中：“我也曾经想过，去找福哥，向他忏悔，让他原谅我，但是后来我听一位从北京回来的朋友说，福哥他因此一辈子都没有抬起头，做了一辈子鳏夫，我几乎想要一头撞死，我怎么还敢再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忽然凄凉地笑了：“无论怎样，我已经受到了惩罚，我是该死，是一无是处，现在想来，你不原谅我，也是我罪有应得。”

　　“外公，你不要死。”小祥在黄玉斌的话语似乎听出了什么，忽然啜泣起来。

　　黄玉斌伸出手，摸着小祥的头：“小祥，不要哭，外公如果不在了，你要乖乖听你母亲的话，好好读书，不要想外公……”

　　他说着，随即仿佛用尽了所有的气力，闭上眼睛。他已经很是疲惫了，说了这么久，浑身的气力已经消失殆尽，他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卸掉爱人的心头之恨？他这辈子即便是遗憾，也是要带到土里去了。

　　谁料，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脸上被温热的东西熨帖着，他心头剧烈一跳，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那初次见到唐晓雯的样子。

　　那时候，她只背了一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的军用包，穿着一件小黄菊的粉色连衣裙，两只又黑又亮的长辫子垂在耳后，一个人坐在一个角落，默默地听着师傅讲景泰蓝的历史。她的眼神纯净如春水，视线在那一片蓝花色中徘徊，就是在看到她那一眼的时候，他冰封的心忽然一下子融化了。

　　他猛地睁开眼睛，看到唐晓雯和许多年前一样，正拿着一条白花毛巾擦拭着自己的脸，她并没有表示什么，但是他看到了她眼里的谅解与回归。

　　他脸上的热泪就这样止不住地流着，擦了一遍又一遍，依旧停不下来。

　　小祥似乎懂事了很多，他跳跃着，拍着手，说：“外公，过几天回家，让我妈妈给你包饺子，我妈妈做的虾仁三鲜饺子特别好吃。”

　　唐晓雯似乎也感触颇深，她也一遍擦拭着眼泪，一边摇着头。

　　傅华与唐越在门口看着这一切，均是泪水湿襟。

　　这迟来的相聚最是感人，傅华知道养父是不会怪自己。惩罚一个人的最终目的还是要他身心的回归，让一个人永怀感恩和愧疚，比被人恨一辈子要好的多。

　　忽然不用上班了，吴美莹第一次觉得特别轻松。她到了胡同里的早市上买了些新鲜蔬菜和鱼，心想早点回去做些好吃的，让傅华与陆梅回来吃。

　　饭菜已经做好了很久，天色也已经不早了，但是，很奇怪的是，傅华没有回来，陆梅也不见人影。

　　此刻，忽然听到自己的手机铃响，她听到陆梅啜泣的声音：“美莹姐，我有事找你，你可以出来一下吗？”

　　“为什么不回家？回来再说。”

　　“我不想回去，我想一个人静一下，但是现在我的状态不太好，需要你来帮我一下。”

　　“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

　　吴美莹从来没有听过陆梅这样的口气说话，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连忙打了一辆出租车，按照陆梅所说的地址寻了过去。

　　陆梅躲在一个叫不上名字的僻静胡同里，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出了什么事？”

　　谁料陆梅话都没有说一句，直接扑上来趴在吴美莹肩上大哭起，她哭了一阵，便啜泣着大骂起来：“那个无情无义的男人，我真想杀了他！”

　　“怎么？是三宝？”

　　“都是那个杀千刀的男人做的坏，我怀孕了……要让他娶我，可是他却说他妈说我是个没家教的野丫头，这个孩子还不知道是谁的种？那个该死的男人，真是个胆小鬼，是个窝囊废，他只听他妈的话，就这样把我抛在这里不管了，我怎么这么命苦？”

　　美莹忽然觉得有些对不住陆梅，一个女人如果遇到的爱情是坚如磐石的就是幸福，如果遇到一个不愿意坚守责任的男人，那就是人生大难，她没有意料到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她经历过那种锥心之痛，也最能体会出陆梅的感受。

　　于是，她劝着陆梅：“我们先回去吧！等你华哥回来，我们商量一下，看该怎么办？”

　　“我不回，我怕，他要知道一定会想打死我！我折磨了他这么久了，他憋着气，早就恨不得要杀了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