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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凉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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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第14章 山雨欲来(二)

  烽燧高大苍凉,黄沙莽莽。

  烽燧前,尹川素服飞扬,长发半挽。

  纤细的身姿贴着粗犷沧桑的烽燧,乍然一看,让人失语。

  岁月侵袭,烽燧的墙体已经露出筋骨。

  多枝怪柳,芦荻,黏土,一层一层地堆垒成护卫河西的脊梁。

  经历了数百年风雨,烽燧还在。

  可不是谁都能站在这烽燧下,挽起环首刀,护卫家园和亲人。

  但尹川能。

  李暠望着尹川,眸中凉意渐散,笑意渐浓。

  情不知所起,让人猝不及防,却又顺理成章。

  宋繇看了看尹川,再看一眼身旁的李暠和辛琰,心里很不是滋味。

  辛琰走到尹川跟前,亲切地拉住尹川往小营舍里走,“姑娘怎么出来了?你虽大好了,但还得小心,免得再着凉。我一会就要走了,你要是再病了,可没人照顾你!”

  伊川一愣,“辛姑娘要走了?”

  辛琰体贴地取来大氅给尹川披上,“是啊,我这趟出来,也是老侯爷和老夫人不放心玄盛哥哥的缘故,既然玄盛哥哥很快就能回河西,我就放心了!”

  尹川看着身上的大氅,细细地琢磨着辛琰的三言两句,心头顿时泛起涩意。

  辛琰嫣然一笑,“姑娘要是到了敦煌,可到我家来做客,玄盛哥哥的侯府与我辛氏是通家之好,他自然可以带你找到我!”

  不待尹川回应,辛琰自行去收拾随身物件。

  尹川看着辛琰的窈窕背影,轻轻地咬了咬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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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索英的坟茔前纸灰又起。

  尹川将斛律的人头和环首刀埋在坟茔的一左一右。

  李暠陪着尹川,奠酒为祭。

  祭奠完毕,尹川坐在坟茔一侧,不忍离开。

  掏出索英遗留的油包,尹川细细抚摸着,久久才将油包打开。

  “这是先生数代人的心血,也是先生穷尽一生的结果。”

  油包里有一张大大的舆图,一本厚厚的册子,还有一本泛黄的族谱。

  尹川将舆图展开。

  舆图上,山川河流,草原广漠,天南地北,地形地貌,无所不包。

  舆图上最详尽的,莫过于河西与西域。

  “先生祖上数代人,在河西与西域之间行走,对河西与西域,最是熟悉不过,他说,他索氏一族的宿命与使命,就是继承祖上遗命,守卫河西和西域。”

  李暠仔细端详着舆图,大吃了一惊,这舆图绘制之详尽,在河西与西域,怕是前无古人了。

  “尹川,快将这舆图收起来吧,今后也不要轻易在别人面前展露!”

  尹川一笑,将舆图叠起。

  “这个册子记载了河西与西域的各种物产、人种与风俗习惯,先生说,河西是他的家,西域,也是他的家。可是,先生没有家!”尹川翻开册子,眼眶霎时又红了。

  李暠则取过油包里的族谱,翻开族谱的第一页。

  册上赫然写着“索励”二字,“这……”

  尹川点头,“先生的祖上,确实是索励将军,将军屯田西域,戍守汉塞时曾与一名异族女子相好,先生就是索励将军与这名异族女子的后裔。但河西敦煌索氏以此为辱,不肯承认先生一脉是出自索励将军。先生以上数代人都以牌位不能入索氏宗祠而抱憾终生。先生在河西时,一直要求索氏接纳先生这一支脉,但索氏总严词拒绝,先生临终前,最大的遗憾就只有这件事了!”

  李暠掩上族谱,深深叹息,“尹川,你别伤心,索先生一生,丝毫无愧于索励将军的威名,河西敦煌索氏,将来也必定以先生为傲!”

  尹川含泪而笑,轻声说:“先生生前做不到的,我一定要替他办到!”

  话语很轻,却掷地有声。

  李暠吃惊,望着尹川秀挺的侧脸,“尹川,说说索先生和你的事吧!”

  尹川将舆图、册子与族谱一一重新包进油包里,抱在胸前。

  索英在她四岁时便来到了姑臧尹家,索英喜欢她,将她当作自己的孩子一般教导。幼时的尹川体弱,多番病危,都是索英不顾辛苦,万水千山的替她寻药,让她恢复了康健。尹川十四岁那年,生母病逝,尹川过于伤心,大病一场。索英征得尹川父亲尹文的同意,将尹川带离了姑臧尹家,这一走,竟长达三年之久。一年前,索英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便决定将尹川送回姑臧尹家,也实现自己落叶归根的夙愿。

  说着往事,尹川又泪流满面。

  李暠默然将尹川环进自己的臂弯里,叹息了一声。

  尹川靠着李暠的肩哭得放肆,李暠也不觉二人举止有什么不妥当,就这么依偎着,熟稔如故人重逢。

  成岳从营帐里出来,远远地看着公子与尹川的亲近,一阵错愕。

  过了许久,李暠推开尹川,见尹川泪痕满面,忍不住伸手替她抹去泪痕。

  脸颊上的手指修长温热,隔着泪痕,贴着肌肤。

  尹川如受炙烫,仰面去看李暠。

  李暠俯首看她,目光炙热。

  四目相接,时光蓦然停滞。

  坟茔黄沙,铁血烽燧,塞外的荒芜圈起满目苍凉。

  长风拂起二人衣襟,衣角相触,蓦地纠缠在一起。

  微暖的日光剪着二人的身影,在沙地上投射出一副相依相偎的画卷。

  仿佛亘古如此。

  成岳一动不动地望着两人,老侯爷的影子在脑海里翻腾。他不知是该回避还是该上前打断。

  风撩发丝,在尹川的唇瓣留恋。

  许久,李暠替她撩去发丝,“尹川,我送你回姑臧吧!”

  尹川蓦地回神,忙垂下目光,“我是该回去了,不过,你不需要送我,侯府多番来人,想必是催归了。”

  “侯府催归,也是因为吕光西征的缘故,吕大将军眼下整军待发,我到姑臧一趟,恰是时候。”

  无可辩驳的言辞,尹川心里一暖,露出一个深深的笑意,调侃起李暠来,“是,先生托你送我回姑臧,你必须信守诺言。”

  李暠笑,取出一方锦盒递给尹川,“三年没回家了,总不能空着手回去。”

  尹川惊奇,接过锦盒,打开一看,盒里竟是两颗籽玉,她用来换取不死果的籽玉。

  李暠合上锦盒,“那日在依循城,我托人给鄯善王子带话,请他务必替我赎回这两块籽玉。鄯善王子对我有愧意,就照办了。不死果也已经交付二弟宋繇,让他回敦煌寻访名医给祖父配药。”

  尹川合眼,哑着声音说了一声“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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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暠好不容易将成岳打发回敦煌侯府,便与尹川及曹莫门陀留给尹川的人手一起日夜兼程往姑臧赶。

  尹川依旧做少年郎装扮,与李暠并驾齐驱。

  河西到处弥漫着铁血腥臊的味道。

  一行人一路向东,沙碛,沙漠,戈壁,绿洲,草原,马蹄过处,印痕深深。

  一路上,侯府消息不断从凉州治所姑臧方向传来。

  大秦皇帝苻坚任命骁骑将军为使持节,督导西域征讨诸军事,与轻车将军彭晃、凌江将军姜飞等人率十万大军已从长安出发。

  听闻西征大军西行之时,大秦皇帝苻坚在建章宫为吕光饯行。大秦皇帝随即南征,讨伐南渡晋室。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

  当李暠与尹川夜宿弱水旁,吕光大军已入河西,过姑臧,临近张掖。

  侯府催归的书信一直追到弱水河畔。

  白日,弱水**澎湃,水雾折射着七彩光。

  李暠与尹川只得在弱水河畔道别。

  弱水涛涛,水沫散乱,沾湿两人鬓发。

  “尹川……告诉我你的孝期。”李暠牵着马匹,临行又问伊川。

  “三年!”尹川抚着马鬃,忍住内心淡淡的酸楚。

  李暠点头,尹川的决定似乎早在他意料之中,“尹川,这一次回到敦煌,若祖父病情稳定,我便自请出西域。我与辛家妹妹,不过就是两家宗长的心照不宣,无媒无聘,做不得数。我若出征西域,战场刀枪无眼,且三年不归,辛家无论如何是不会耽误自己姑娘的,你放心。我也会跟祖父提及,让祖父替我回绝这门婚事。”

  尹川丝毫不惊讶李暠的抉择,当日在海市蜃楼,在扞泥城外,见他眸中浩瀚如海,就知道他志在塞外长空。

  尹川取出油包里的舆图和册子,双手奉与李暠,“这舆图和册子或者可以助你顺利西进,从此西域成坦途。”

  李暠摇头,“西征南伐,福祸难料,尹川,局势不明,索先生的心血,不能糟蹋。”

  尹川沉默许久,“不管西征结果如何,不管多久,他日你从西域回来,我们还在这弱水之滨见面,可好?”

  李暠伸手去抚尹川透着凉意的脸庞,“尹川,不管是一年,两年,或是三年,不管如何艰难险阻,我总会赶来见你的!这是我对你的心意,你一定要记住了,只是……”

  只是,世事难测,谁能一定就称心顺意?

  但李暠无法说出口,祖父的脸庞在眼前呼啸而过。

  尹川却明白,天水世族、姑臧尹氏的女儿,哪能不懂世事多艰?

  她闭了眼,让脸庞更加贴近李暠手掌的温热,“我知道,我们守住自己的心就好……李……”

  尹川突然不知道该怎样称呼李暠,辛琰口中的“玄盛哥哥”四字遽然跃上脑海。

  “长生……”李暠握住尹川的手,“父亲早亡,祖父见我早产病弱,给我取小字长生。”

  “长生……”尹川细细咀嚼“长生”二字,展颜一笑,“有人称呼你‘长生哥哥’么?”

  李暠想起辛琰,“旁人或许与李暠有关,与玄盛有关,唯独与长生无关!”

  尹川一笑,“好,长生,不管世事如何,我总会记得,今日弱水河畔,你的心意!你一定要来,我也必定会在这等你!”

  弱水拍打河岸,马匹摇晃着尾巴,交颈厮磨。

  李暠拍了拍尹川的坐骑,“你的马好,出征西域正合适,换给我,可好?”

  铁血世族,侯府公子,他的马哪能输给尹川?

  无非是留个念想给彼此的体贴。

  尹川喉间滞涩。

  从此西域长风,匹马戎关山。

  好在那是他俩曾经并肩作战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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