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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凉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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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第9章 血战狂沙(二)

  驼队和马队离开扞泥城,沿着顺滑的流沙往东而去。

  茫茫沙海,无边无际。

  毫无遮蔽的高天将沙地罩了个严实,圈起一个苍茫凄惶的天地,构筑起一座宛若没有缝隙的生命绝境。

  风沙钻进刀客草丛般的虬须里,放肆地拨弄铁汉的柔软。

  偶有惊鸿一瞥的胡杨在沙海里出没,昭告着流沙下的生命之源从哪里来往何处去。

  尽管不是第一次出入流沙,但众人依旧被巨大的孤独包裹着,感受着地老天荒一样的天地静默。

  刀客偶尔放喉歌唱,粗犷的歌声却被沙海吞噬得干干净净。

  在天地间行走,再庞大的商队也都变成了蝼蚁。

  数日前才从生命绝境中脱困的沮渠蒙逊脸色灰寂,他任凭尹川将他乔装成中年刀客的模样,一路无言。

  木偶一样的他既不感激李暠的救命之恩,也不问尹川将他带往何处。

  掠过尹川脸庞的眼神偶尔会有一缕神采。

  一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孩子惊逢生死骤变,众人自是体谅他,也不去惊扰他。

  除了沮渠蒙逊,商队上下深知一场血战会随时降临,均绷紧了身躯。

  侯府斥候出身的部曲在玉门关与商队之间来去,一路报告着前途安危。

  日出日落,风起风停,古战场时而掠过眼帘。

  夜里,商队停宿在依循城旧地。

  依循城旧地在大泽蒲昌海西北的孔雀河畔。

  这里曾是楼兰故都,是中原通往西域的咽喉,曾是盛极一时的城邑。从古城经过前往西域各国的商队称此地为“楼兰道”。

  当年汉匈鏖战,楼兰夹在汉匈之间,如墙头草一样摇摆。

  后因风沙的侵扰,河流改道,依附大汉王朝的楼兰王向大汉皇帝上书,向南迁都,并改名“鄯善”。

  大汉军队曾在此地屯田,设置都尉,镇服西域,为东去西来的商队提供补给,护卫周全。

  于是,依循城便成了大汉疆域、塞上长城的重镇。

  斗转星移,经历前汉、后汉和此后漫长岁月的乱局,依循城在大漠风沙中渐渐模糊了面容与身影。

  大秦王朝统一中原后,大秦皇帝苻坚以西域路远为由,放弃经略西域,只确定了西域各国三年一朝贡,九年一朝拜制度,从此西域道上再也不见护卫商贸、沿途提供补给的中原大军的身影,依循城算是彻底淹没在漫天黄沙里了。

  商队一路上枕戈而眠,可眼看行程近半,也不见柔然人的影子。可越近玉门关,危险越大,众人都是清楚的。故商队经依循城时,众人便听从了索英的建议,入城歇息。

  这确实是一座城,望楼巍巍,城郭高耸,街道交错,官衙威风,佛塔庄严,宫墙肃穆。

  可这也是一座废城、空城。

  成行成列的客栈还在,开敞的城市广场也还在,可城内的河流已经干涸,城市的宿客是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流沙。

  废城静寂,偶有汉家军队曾经散落在流沙里的绣刀,和绣刀上风沙相互碰撞发出的吻语。

  偌大个城池,无语荒凉,索英却像回到了故园一样,熟门熟路地带领着商队穿街过巷,一一妥当安置。

  商队与财物均被安置在了废城隐秘的西北角的巨大仓库里,刀客与侯府的部曲分别被安置进入废城的要道上,对商队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护卫圈。

  李暠看得明白,内心暗暗佩服,也暗暗心惊,依照索英的战略分布,他分明在等待一场血战在依循城展开。

  夜幕降临,月上长空,大漠沙如雪。

  浩瀚无垠的世界,满目满怀的空旷。

  李暠登上城楼,长风呼啸过襟怀。

  他闭上双眼,宛在倾听历史的回响。

  脚下的土地,曾经是楼兰人的故园,这里曾经笙歌彻夜,商旅如流。

  长街上面部轮廓迥异的人流,市面上流通的各国货币,铺面高挑的酒幡,如今都成了绝响。

  这里也曾经屯驻了汉家军队,汉家旌旗是各路商旅心头最明亮的灯盏。

  如今风流云散,汉家要塞终成了断井颓垣。

  汉家兵士的枯骨终究搭建不起千秋万载的祥和安定。

  历史难以为继,已随着大汉雄风而湮没不语。

  自后汉开启天下大乱的模式,西域的天空也渐渐暗淡和静默了。

  身后有脚步声趋近,轻盈几近无声。

  “李先生!”嗓音微微有些涩有些抖,很轻。

  李暠回身,见身后站着的是尹川。

  月色笼罩的少年,神情里有难得一见的羞涩。

  尹川双手捧着一个描绘着域外图案的盒子,趋近李暠,“李先生,这是我前些日子在扞泥城找来的西域不死果,不死果虽比不上紫金神蝤能对症下药,但也是延年益寿的良药,请李先生留下,今后,尹川还会继续寻求良药,以报答李先生让药的恩德。”

  “西域不死果?”李暠吃惊。

  不死果长在雪域神山--昆仑山上。

  昆仑山人称“万山之祖”“万神之乡”,高万仞,神山的西部长有不死树,树上结不死果,传说可医死人活白骨。

  不死果长在飞鸟难抵的雪域之上,最是难得,非机缘巧合,断不可能获得,其珍贵程度,实不亚于紫金神蝤。

  李暠没有伸手去接木盒,“这么贵重的药物,尹川兄弟是怎么得到的?”

  尹川浅浅一笑,“商人逐利,这不死果虽然贵重,但只要这世上还有比这不死果更贵重的东西,便不难得到它。”

  见李暠疑惑,尹川干脆明说,“这次我随先生到了西域,在玉河里捞到了两块于阗籽玉,是羊脂白玉呢,这不死果就是用籽玉换来的。”

  西域小国于阗,产玉石,籽玉最佳,也最是难得,一样来自昆仑之山。

  羊脂白玉是玉石中最罕见最珍贵的。

  想要得到两块羊脂白玉,也不知经历了怎样的艰辛。

  尹川竟轻易就让了出去。

  李暠心头一暖,接过盒子,打开一看,盒里的两颗孖生小果漆黑发亮。

  “紫金神蝤与我固然是至关重要的,但两块籽玉对兄弟而言,恐怕也是非同一般吧?”

  李暠是个通透明澈的人,尹川知道就算自己不说,他也会知道的,“那两块籽玉是我给父亲寻来的大寿贺礼,与我而言,固然是非同一般的,但是,这籽玉难道还贵重得过生命么?我知道,这不死果未必就能医好老侯爷的病症,我尹川还会继续寻找灵药,以解先生之忧。”

  废城的月光与别处一样皎洁莹白,映照着尹川眼底的清澈水润,勾勒着少年的美好。

  李暠凝眸尹川,眼角弯了弯。

  尹川被李暠注视着,顿时有些局促起来,忙移开视线,假装眺望遥远的辽阔。

  “尹川兄弟,听李某说一个故事可好?这个故事,是祖父早年常说的,他说,待人,当如徐穉先生一般。”

  不待尹川点头,李暠已自顾自说了起来。

  那是后汉隐士徐穉的故事。

  隐士徐穉在山中耕读,名满天下,后汉太尉黄琼曾向朝廷举荐徐穉。徐穉虽然守志隐逸,但他一直感念黄琼知遇之恩。黄琼去世之后,身无分文的徐穉徒步从江西赶往江夏吊唁,一路上为人磨镜以挣取盘缠。历经艰辛的徐穉到了黄琼灵前,谁也不愿惊动,哭完了就走。

  徐穉所为,不过是随心而已,原本无心要人感念。

  尹川静静听完,嘴角浮起一缕微笑,望着神态高迈,清逸华贵的侯府公子,“徐穉先生虽然谁也不愿见,但到底是遇见了郭泰先生。徐穉先生与郭泰先生的故事,想必李先生也是知道的。”

  徐穉与郭泰互为汉末著名隐士,郭泰母亲过世,徐穉又长途跋涉,吃尽苦头,从江西赶往山西。到了郭母坟头,徐穉在郭母目前放置了一束春草以表祭奠之意,不见郭泰而南归。

  李暠与尹川四目相接,无语而笑。

  既然都是顺应自己心意的行事,便无须再多客套了。

  李暠抚着木盒,低低笑了起来,说了声“好”。

  尹川脸庞一热,想离开城墙,以掩饰自己的一点羞涩,却又不甘愿。

  月渐上中天,裹着寒意抚着二人的身影。

  长天阔地里的依循城,因两条并列的身影而显得生动了起来。

  李暠见依循城的望楼除了隐匿在暗处的侯府部曲之外,还多了一个人。

  颀长阴冷,瘦骨嶙峋。

  是索英。

  “索先生……对依循城,竟是这般熟悉,想必是多次往来的缘故。”

  尹川知他试探,毕竟,侯府近百人,都在这依循城里,不由得他不多顾虑。

  “先生的祖上,曾在这依循城里屯驻,后来,先生的祖上马革裹尸,就在西域的流沙里,魂归西天。”

  李暠大吃一惊,曾经屯驻西域的索姓将军,翻遍史书也不过就是一人而已,敦煌人索励。

  “索先生是索励将军的后裔?”

  可索氏在敦煌是一等一的望族,势力之盛,声名之美,人才之众,难有出其右者,而索英,他从来未曾听说此人是出自索氏一族。

  这当中,又该与索氏一族一段隐晦迷离的往事有关。

  尹川点了点头,神情肃穆,“李先生放心,先生回到依循城,便是回到了他自己的家,他的一切安排,都是再妥当不过的。还有……此番先生这等安排,恐怕也是要在依循城呆上两三天的缘故,李先生可要安抚好侯府的勇士们,让他们养足力气杀敌啊!”

  李暠会心一笑,一切如他所料。

  以逸待劳!

  原来除了他派出的“斥候”,索英也早派了人东去,或者,明日一早便有消息传回了。

  城楼风起,呼呼作响。

  尹川望着深涧枯松一般站立的索英,想着索英百般掩饰的沉疴,心头霎时酸楚难言。

  索英以为隐瞒得好,尹川便索姓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索英似是感应了尹川的注视,他也转身望向尹川。

  月色也照不亮索英脸部的阴影,却无端勾勒出他的孤独。

  尹川眼底一湿,撒腿朝索英跑去。

  一人拦住了尹川的去路。

  眼神沉滞,虬须蓬发,腰别匕首。

  是沮渠蒙逊。

  数日不曾言语的沮渠蒙逊。

  “我知道你救了我,你放心,一命还一命,我不会欠你的!今后,谁要想杀你,我就杀谁!”

  沮渠蒙逊语出惊人,杀气隐隐浮现。

  流沙里那只狠戾的狼崽子似乎又回来了。

  尹川收住脚步,愣了一会神,指着身后的李暠,“不是我救的你,是李先生救了你!”

  沮渠蒙逊却看也不看李暠一眼,神情一倔,“我知道是你救了我,我只欠你的!”

  说完,沮渠蒙逊转身下了颓塌的城楼。

  沮渠蒙逊恐怕也是嗅到了血腥的味道。

  尹川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回头朝李暠无奈一笑。

  李暠正倚着城墙,任凭长风涨起他的大氅。

  风沙近了他的身,却遮蔽不住他的洒脱从容、高华俊美。

  沮渠蒙逊的举动,他似乎一点都不在意。

  毕竟,他不过就是随了自己的心意救人而已。

  尹川忽的又想起海市蜃楼里那一人一马的惊艳和心动。

  “繁华付东流,望楼剩明月,李先生,如果有一天,如果有机会可以做一名安定从河西到西域的马前卒,和无数的汉家将士一样,马革裹尸,你说,有多少人会愿意?”

  李暠微笑,缓缓一振大袖,“别人我不知道,但不论是你,或者是我,还是索先生,都是愿意的!”

  尹川笑,望着李暠,喜悦如风鼓满了胸膛。

  想起一事,尹川郑重其事地重申:“请李先生不要叫我‘尹川兄弟’,就唤我‘尹川’,好么?”

  李暠微愕,见尹川眸中满是期待,不由笑了起来,“尹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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