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架

《西凉曲》

书城

正文:第10章 血战狂沙(三)

  翌日,探子回报,柔然人已经越过白龙堆,500铁骑朝裹着风沙杀气腾腾地朝依循城来了。

  领军之人是在玉门关以北被李暠射中一目的郁久闾曷多汗。

  另一人自然是郁久闾斛律了。

  500骑兵,在依循城足够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200多人的商队,能拿起兵刃与柔然人拼一死战的不过就是100多人而已。

  但索英与李暠在听闻领军之人是郁久闾曷多汗和斛律之后更加镇定自若。

  暴躁的曷多汗有谨慎多疑的斛律约束着,不可能即刻发起进攻。

  但斛律不过是曷多汗的从弟,对曷多汗的约束力总归有限,且在远离伊吾的古楼兰作战,食物饮水供应不足,也容易腹背受敌,速战速决才是上策。

  商队到达依循城的第三日,索英与李暠依旧让众人吃好睡好。

  扞泥城甚至送来了美酒佳肴。

  日落时分,刀客还上了城楼,对着漫天霞彩猜拳喝酒,好不快活。

  依循城风平浪静,连风沙都是温柔的。

  众人在城楼上极目远眺。

  沙丘延绵,蒲昌海在沙丘的怀抱里苟延残喘。

  索英眯着独目,许久,露出了一个阴诡的笑容,喃喃自语,“明日,会是一个好天……”

  曹莫门陀久在沙漠行走,对沙漠气候的变化再熟悉不过,他大笑起来,“这个好天气,会省了我们很多麻烦。”

  当天夜里,索英重新部署了攻守。

  第四日,柔然人果然按捺不住了,当依循城露出第一缕晨光的时候,暴风骤雨般的铁蹄声打破了依循城多年的冷寂。

  依循城的上空很平静,素喜咆哮的风竟静止了下来。

  柔然铁骑叱咤着卷进了城,一路横冲直撞。

  可依循城却死寂无声。

  别说遭遇商队的殊死抵抗,柔然人甚至连一丝人味都闻不上。

  昨日在城楼上吆三喝四的景象竟似是柔然人的幻觉,又或者是沙漠里偶能一见的海市蜃楼。

  曷多汗与他的骑兵在废城里兜兜转转,素性焦躁的他禁不住破口大骂。

  依循城外,沙漠上空的云片缓缓朝着一个方向靠拢,慢慢向依循城推进。

  云片越来越大,越来越厚,似乎在堆垒成一堵云墙。

  依循城外起风了,风力由小变大,慢慢的,卷动着尘沙,缓缓朝依循城移动。

  不一会功夫,沙尘在依循城的上空打转,一股沙漠风暴罩着依循城,以吞噬一切的气势铺天盖地而来,将柔然骑兵紧紧地裹进沙尘的怀抱里。

  习惯在草原上放马驰骋的柔然骑兵何曾见过暴烈成性的沙暴?

  马匹咆哮长嘶,焦躁刨蹄。

  风沙入眼,骑兵成了瞎子,勒着缰绳原地打转,甚至还被马匹摔在了沙地上。

  曷多汗破口大骂,却被风沙堵了嘴巴。

  他暗自悔恨不该不听向导的建言和斛律的阻谏而独自率兵进了依循城。

  废城的上空,墨云压顶。

  四面风沙摧枯拉朽般撕扯着废城。

  曾经被掩埋在沙尘里的万物似乎被一场风沙唤醒了,兵戈相撞的铿锵声、凄厉的惨叫声、马匹骆驼的嘶声,甚至还有缠绵悱恻的靡靡之声……

  一切能摧毁神志的声响在废城浮起,掐着柔然骑兵的咽喉,让他们惊恐失智。

  曷多汗终究是久经沙场的悍将,虽惊逢骤变,但依旧喝令骑兵队伍不能落单。

  在危机四伏的依循城,只有相互依靠、互为双眼与刀枪,才能活着离开。

  300铁骑要防暗箭,更要避沙,只好聚在开敞的官衙里。

  风柱旋卷,直上长空,沙尘掩盖着天地,昏天暗地。

  狼狈不堪的柔然人来不及整顿,便已遭遇了伏击。

  比风沙还密集的箭雨箭箭中的。

  柔然人鲜血迸射。

  血珠血柱被沙尘裹着,连血腥气还来不及散发便已无声跌落尘埃。

  骑兵队伍乱成一团,中箭的马匹摔落了士兵,落马的士兵被马蹄践踏,被风沙蒙了双眼的士兵长戈乱舞,不分敌我。

  成了人间地狱的官衙尸体横陈,死亡的恐惧卡紧了柔然人的咽喉。

  马匹长嘶着四处奔散。

  失了马匹的士兵变成了待宰的羔羊。

  被骑兵护卫着的曷多汗声嘶力竭地喝令撤出官衙。

  狂风怒吼,柔然人咆哮,追命阎王丝毫不闲着。

  大街小巷的绊马索、从暗处激射而出的追命箭镞、迷魂阵一样的废城布局、抬头不见天日的昏暗,让柔然人在依循城里绝望地等待死亡的降临。

  曷多汗被数名卫兵簇拥着,试图突围。

  但依循城的出口已被封堵,等风暴停歇的时候,曷多汗的尸体在依循城的入口处淌着血。

  “先生……你听,风停了!外边也没有声响了!”尹川惊喜。

  “是啊,风停了,战斗应该结束了!”

  索英倦怠地站起身,竭力咽下冲喉而出的咳嗽,“我们出去看看!”

  “不对……先生,如果来的果真是500人的骑兵,不可能这么快就结束了!”

  索英一惊,与疑虑的尹川对视了一眼,“快,出去看看!”

  废城被厚重的血腥气笼罩着,尹川虽也曾跟随索英出生入死,但依旧忍不住胸口的闷堵。

  沮渠蒙逊紧握着长刀,跟在尹川身后,亦步亦趋。

  街道上,颓墙边,柔然人的尸体横七竖八的。

  断头残臂,霜刃利镞,场面惨烈。

  还好刀客与侯府的部曲损伤不大,正在回收利箭与兵刃。

  四处奔散的马匹也被控制住了,柔然人的马匹健硕肥大,是长途跋涉的好伙伴。

  索英边走边询问刀客遭遇的战况。

  李暠与成岳迎面走来。

  李暠走到索英跟前,“柔然人折损约300人,曷多汗丧了命,但还是有几个柔然人突围了,索先生,斛律,恐怕很快就要到了!一场血战还在后头。”

  索英神色沉重,“是啊,一场血战还在后头呢。能从这修罗场逃出去的柔然人想必都是能征惯战的,这依循城的地形地势他们怕是已经了然于胸……”

  还在说话间,望楼上的岗哨神色严峻,急匆匆过来,说远处烟尘遮天蔽日,想必是柔然人又来了。

  尹川看了沮渠蒙逊一眼,“匈奴人是知道你藏在商队里的,所以,来的未必全都是柔然人!”

  知道尹川激他,沮渠蒙逊面部一阵抽搐,伸手去捏近旁一匹战马的下颌。

  他虽是少年,但不力怯,马匹吃疼,踢蹄嘶鸣。

  “匈奴人未入关前,和柔然人是一样的,靠着娴熟的马背功夫和远程射杀取胜,当年冠军侯霍去病不就是靠着与匈奴人短兵肉搏的战术,才有封狼居胥的丰功伟业的吗?”

  说起匈奴的耻辱往事,沮渠蒙逊禁不住咬牙切齿。

  冠军侯的赫赫战功,本就是匈奴人噩梦的开始。

  马匹疼痛,挣开沮渠蒙逊的牵制,扬蹄跑开。

  沮渠蒙逊看似莫名其妙的话语和举动,尹川却大喜,吩咐刀客,赶忙将柔然人留下的战马都集合起来。

  索英欣慰,对李暠说:“李公子,速速整肃人手,准备迎战,老朽上望楼,以旗代语,给你们当眼睛。”

  望楼是依循城的最高处,也是最危险处,尹川惊骇,却无法改变索英的抉择。

  果然,柔然铁骑又来了,准备一鼓作气斩杀已经力战了一场的商队。

  柔然铁骑里,果然还有十数名匈奴人。

  被剥去了外服的尸体被马匹践踏着,血肉吱吱作响。

  看着满城的尸体,柔然人杀气冲天,血气翻涌。

  可柔然人进城之后便被近百头骆驼围堵了。

  骆驼的性子慢,围着柔然人的铁骑团团转,怎么也驱赶不走。

  柔然人急怒万分,抽刀砍杀骆驼。

  可越是这样,越难以骑马脱身。

  好不容易寻了空隙,眼看就要挣开骆驼的羁绊,忽又见二三百匹战马疯狂地朝着柔然人冲击过来。

  马匹的尾巴和鬃毛都着了火,被烧疼了的马匹状若疯狂,所到之处如入无人之境。

  柔然人被困在骆驼阵里,马队又被马匹撞击地七零八散的,狼狈不堪,又惊又怒。

  索英在望楼上挥着黑色旗帜,下令隐匿在暗处的侯府府兵与刀客发起近身搏杀。

  府兵与刀客都穿戴着柔然人的服装,冲进柔然人的队伍里,砍削柔然人的马腿。

  刀客与府兵近身搏杀的身法灵便巧妙,柔然人擅长的射杀功夫施展不开来,很快便落在了下风。

  刀客与府兵彼此相熟,不会因为穿戴了柔然人的服饰而难以辨识。柔然人在慌乱之中,见满眼都是柔然人,长刀起落之间便有了顾忌。

  一场鏖战刀刀见血,直杀得血色染红了天色。

  斛律见手下折损惨重,打算撤兵遁走。

  但刀客与府兵如影随形,索英手中的旗帜指向哪,他们的刀便砍向哪。

  斛律怒不可遏,嘶吼着命十数名柔然人攻上望楼,摘掉对手的眼睛。

  被索英和曹莫门陀严令加入混战的尹川大惊失色,取了刀,直冲上望楼。

  沮渠蒙逊挥动着手中长刀,替尹川开路。

  匈奴人见沮渠蒙逊现身,大喜过望,也逼向望楼。

  李暠大惊,带着成岳与府兵上望楼救援。

  柔然人逼近,匈奴人逼近,沮渠蒙逊杀红了眼,刀起刀落之间,一颗颗头颅滚下望楼的台阶,血肉糊红了废城的沙石。

  尹川手中的小巧弓弩一路射杀。

  斛律不禁绝望,他弯弓搭箭,箭镞对准了索英。

  当箭镞带着尖锐的啸声离开弓弦,直射向索英的时候,尹川惊呆了。

  “先生!”尹川下意识地冲向索英,用身体挡在索英的身前。

  箭镞发出的惨白光束逼近索英的眼眸,索英手中的旗帜落地,用力将挡在身前的尹川朝右侧一扯。

  尹川躲过了致命的一箭。

  而斛律的那一箭,直直插在了索英的胸口。

  “先生!”尹川的呼声被恐惧卡在喉间,无法发出。

  “先生!”看着索英的身体直挺挺地往后倒下,尹川睁大了眼睛,伸手去扶。

  看着鲜血从索英的胸口涌出,尹川张了张口,好不容易大哭出声,“先生!先生!”

  索英转头看向尹川,枯瘦的手伸向尹川,紧紧握住尹川冰凉的手,“川……川儿别怕……”

  “索先生!”李暠奔向索英,扶助他的身体,单膝跪在地上。

  “先生……先生,你不会有事的……快快,叫大夫啊!”尹川语无伦次,冲沮渠蒙逊叫喊。

  沮渠蒙逊与成岳正陷入苦战之中。

  一只手捂在索英鲜血汹涌的地方,尹川的身体像筛子一样抖得无法控制。

  索英艰难地朝尹川摇了摇头。

  斛律这一箭正好射中他胸口的要害,他自知回天无望。

  李暠也是见惯刀伤箭伤的人,自然也知道索英要殒命依循城了。

  “索先生……有什么要交代李暠的吗?”

  “不……不会,先生,你会没事的,会没事的!”尹川哭得声嘶力竭。

  索英握着尹川的手,拼力多加几分手劲,“川儿……川儿,你先……冷静下来听先生说!”

  “好……先生,您说,您慢慢说!”尹川拼命抱紧索英的身体,哭得无法遏制。

  “李公子……老朽将尹川托付给你……公子务必要将尹川送回姑臧尹氏……”

  姑臧尹氏,出自天水郡,是凉州的大姓豪族。

  李暠郑重点头,“索先生放心,李暠一定会将尹川毫发无损地带回姑臧尹家。”

  索英朝李暠感激而笑,视线转向尹川。

  李暠知道索英要向尹川交代后事,便恭恭敬敬地给索英磕了个头,转身去收拾残局。

  沮渠蒙逊、成岳等人与柔然人、匈奴人的缠斗也结束了,一具具尸体破腹露肠,缺头断腿地横在望楼上。

  沮渠蒙逊血人一般,以刀拄地,呼呼喘气,远远的守着尹川。

  “川儿……别哭了,听先生说……”

  尹川抱住索英的身体,哭得喘不过气来,“先生……您别说了,您不是说要赶紧回河西的吗?我们很快就能回到河西了,有什么话,回到河西再说吧!”

  索英艰难地摇头,打颤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塞给尹川,“川儿,打从先祖索励将军起,我索氏一门便在河西与西域之间耗尽毕生精力……所望者,不过是祈求河西与西域的海晏河清,和顺如一家……现天下动荡,先生也要走了……川儿,先生无儿无女,这汇聚了索氏数代人心血的舆图与画册便都交给你了……”

  尹川握着油纸包,拼命点头,纤细的五指骨节发白。

  索英望着尹川发白的脸庞微笑,“这些年……先生将你带在身边,天南地北地走,让你吃尽苦头,川儿,你可深知先生的用意?”

  “先生您歇一歇,快别说了,您的心意,川儿一直都是明白的!”尹川泪如雨下。

  “好,既然川儿都明白……先生也就不罗嗦了……川儿,川儿……先生走了之后,一定要将先生埋葬在距离玉门关最近的烽燧下……让先生可以一眼看看到河西,也可以终生守着西域……”

  “先生……川儿都知道,你快别说了!”尹川哭得发不出声来,“先生……”

  索英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交代完了后事,长长地舒了口气,微笑起来,“川儿不要难过……就算没有这一箭……先生也活不久了!”

  索英的眼神渐渐飘忽起来,突然抬手指着河西的方向,脸上露出梦幻般的笑容,“先祖……先祖,我看见先祖索励将军了……当年,您也是在这依循城殒命的吧?……为什么同样是您索励将军的后裔,为什么我索英一脉进不了索氏家族的祠堂?”

  尹川的眼泪落在索英霍然睁大的独目里,湿润了索英眼眸的枯涸。

  索英时而微笑,时而哭喊,声音与气息越来越微弱。

  依循城的战斗停息了,柔然人除了斛律数人败退依循城之外,全部葬身在沙漠小城里。

  尹川抱着索英的尸体,意识慢慢模糊起来

请在新闻客户端顶部搜索栏搜索“小说”,添加“小说”频道,方便下次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