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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杭之恋(长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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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初露锋芒1

  平素里都是关起门来做珐琅的谢京福,很久没有到过公主坟这边来了,没想到这里变化很大。以前破破烂烂的房子都休憩得整整齐齐,还有的工地上正在施工,听说是盖高楼。这家福升饭店也是一家有名的老字号,装修得富丽堂皇,在父亲叮嘱自己的地方,他看到了一位身穿套裙、珠光宝气、头发花白的女士。

  不知道怎么了,当他第一眼看到那女士的时候,就莫名觉得心头颤动。他的潜意识开始出现了小时候的回忆。他记得自己的母亲,和父亲吵了一架,将自己手里的拨浪鼓狠狠地扯过来,重重地地上一摔,自己吓得哇哇大哭,张开手臂,想让母亲抱一抱,但是母亲只是幽怨地看了一眼低着头不说话的父亲,便收拾了几件衣服,转身离去,从此在也没有回来。

  这段记忆是支离破碎的,有时候,谢京福总觉得这只是一场梦境,都是虚幻的故事。但是在看到这位女士的瞬间,那种切肤的心痛重新回来了,那段不幸的记忆在一遍遍在破碎的光影中闪现着。

  那位女士在看到谢京福的那一瞬间,也同样留下了激动的泪水。她伸出手,颤抖着呼唤了一声:“小福,你的头发怎么都白了?”

  谢京福深深呼吸了一口,抑制住自己的眼泪,把父亲交给自己的信封递了过去:“这是你的吧?”

  她拿着信封,打开一看,里边还是那张十万元的支票,原封未动。她忽然哽咽了一声:“我知道他不会收的,所以才辗转找了别人转交给他,没想到他居然这样恨我,始终不肯来见我一面。不过,还好,你来了。”

  谢京福冷冷地说:“我并不知道这信封里是什么,也不知道要见的人是你。”

  她捂着脸,嘤嘤哭泣:“小福,妈妈对不起你,但是妈妈确实也是没有办法,你舅舅犯了事,进了监狱,你外祖母一气之下病卧在床,可是我们没有钱,没有能力去帮助他们,我几乎觉得自己白活了一场……”

  “为了钱,你就可以抛夫弃子,你就可以背弃所有爱你的人?”

  说完这句话,谢京福忽然想起伊杭所经历过的一切,心中的怨气渐渐平息了下来。如果没有认识伊杭,他一直以为为人处世应是爱憎分明的,行善积德是常理,为亲人付出更是天经地义,但是当面临生命与金钱的选择时,常规便会扭转,那些所谓的牢不可破的亲情都是废纸一张。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无奈,只是由于自己不在其中,便无法洞悉那种违背本心的选择。

  他忽然间想明白这些事儿,这个世界无所谓对错,只关乎于自己内心的感受。所以,当他看到那个令自己爱恨交加的女人正伸出手,想握住自己,也就没有拒绝那个女人。

  看到谢京福没有拒绝自己,她更是悲喜交加,说:“孩子,我是错了。以前我烦闷就和朋友去舞会消遣,这样才会认识了一个日本外交官,他也肯帮助我,我这才狠下了心,离开了自己的祖国去了日本。后来,我想回来看你们,政局又不好,现在终于有机会可以弥补我的错误。我知道你们不会接受我今天的道歉,也不肯接受这支票,但是我还是想说一句,我心里有爱,不都是无情的。”

  “不要再说了,”谢京福挣脱了她,“这些年我认识了一个姑娘,她从一个富贵的家庭走出来,历经沉浮,终于转变成一个普通的平民大众。我就是从她身上,也看到了自己的不足,对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有了更多的感受,而且这些年我已经平静地走了过来,以后也会越来越好,再也不必要接受别人的救济了。”

  “儿子,我……”

  “这是我们见的最后一次,以后就不要再见了。”谢京福起身,对她说,“我也希望,你可以放下心结,过自己想要的日子。”

  他打算离开,不想再回头。既然在过去的那些岁月里,母亲这个字眼只是一个偶尔可以回忆起来的身影,是一个梦,那就让这个梦继续做下去,不要去撕破那些美丽的泡沫。他想了想,觉得自己以后的路会走得更稳更踏实,就觉得这样的结果是最好的。

  不远处的一株凤尾竹下,拄着拐杖的谢慎悄悄看着这两个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朝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离开。他的视线渐渐模糊了,他终究没有控制住自己的心魔,只为了最后看她一眼。她冷酷无情也好,忘恩负义也好,都曾经是他心里最美丽的白玉兰。忘却伤害,只回忆那些美好,便足够了。

  珐琅厂谢京福的办公室里,刘天乐端着一只带有“努力”两个字的搪瓷缸,吹了吹上边飘着的热气,猛地喝了一大口。明显那水有些烫,刘天乐皱着眉,发出“嚯”的声音,然后唉声叹气地对谢京福说:“老谢,你看你比我大,手艺也比我好,我觉得我这辈子是超越不了你了,我就有一桩心事圆满不了,你可得帮我。”

  谢京福知道他近两个月却因为屡屡出次品,被扣了奖金,心情正是不好的时候,于是便点了头。

  只听刘天乐说道:“我儿子今年高中毕业了,学习成绩一直不好,说心里话,估计够呛有什么出息。我想让他将来接我的班,而且要认你做师傅,这样他的未来就是光明大道,我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再说,这做珐琅可以磨磨年轻人的性子,他老子做珐琅达不到巅峰,儿子可以弥补做父亲的遗憾,是好事一桩。”

  谢京福听到刘天乐果然提起儿子的事情,不由抬起了头。和刘天乐相处这样久了,在别人眼里粗枝大叶的他,在谢京福心里可是很受重视的。

  “不!”谢京福没有犹豫,直接拒绝了他。他是见过刘天乐的儿子的,当他看到刘海猛这孩子的第一眼,便深深了解了他的心性,他不是可以安静下来做珐琅的人。做珐琅是个苦活儿,得有韧性和毅力。那孩子没有这样的资质,所以勉强也是没有用的。

  刘天乐显然没有想到谢京福会这样干脆拒绝了自己,不由问:“为什么?”

  谢京福没有告诉刘天乐,他的儿子曾经找过谢京福,他想了想,凝重地对刘天乐说:“做珐琅讲求天地人和,做师徒也要缘分,你们有父子缘分,我们却没有师徒缘分,不可强求!”

  刘天乐听了这话,这次没再“乐”,而是直接从对边的工位上跳了起来,指着谢京福的鼻子骂道:“好你个谢京福!我现在才知道,你是个没良心的白眼狼,你现在有了女人,还白白捡个孩子,你是幸福圆满了,就忘记这几年你的落魄德行了,要不是我刘天乐帮着你,你就打一辈子光棍吧!”

  谢京福不知道怎么解释,他眼睁睁看着刘天乐决绝般地指着自己:“好,好,你谢京福现在是个人物了,我刘天乐高攀不起,从现在开始,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各走各的路。”

  谢京福以为刘天乐就说几句气话,过几天就好了,没想到他居然主动要求调到别的车间去了,从此再也不理他了。

  日子很快就过去,谢京福的性子本来就淡,试了几次和刘天乐沟通,没有效果,渐渐地就淡了。他埋头钻研掐丝珐琅的制作,继续找机会到故宫的大殿内多次去临摹那些传统花纹,确实也找到了很多几乎失传的图案,也渐渐将那些即将消失的花纹给还原回来,还创新地加入自己多年揣摩的经验,所以一路走来,也是繁花满地。

  谢京福看到大街上的飞鸽自行车越来越多,偶尔看到那些以前的人力黄包车,也逐渐被改装成了脚蹬三轮车。他感慨这生活变化得真快。为了上下班方便,他也买了一辆自行车。而原来的那辆老黄包车,他也自己买了自行车配件,把它改装了一下。不知道怎么了,对这老车居然有了情感,心想万一有用的时候,还是修理一下为好。

  这一天,骄阳似火,正是暑期最热的日子,柳树上蝉鸣丝丝缕缕叫个不停。他忙了一天,刚刚到了家,还没来得及洗一把脸,就感觉有人扯着自己的裤腿,奶声奶气地喊着:“爸爸,爸爸……”

  他看到华华吃得小脸蛋胖嘟嘟的,正蹒跚学步,摇摇晃晃地扑过来朝自己叫着。这声音很清晰,听得谢京福一阵心旌荡漾,他感觉自己的脖颈处火辣辣地发烧,不敢看伊杭的眼睛。

  耳边却听到伊杭的笑声:“你可别不好意思,你本来就是华华的养父,供他吃,供他喝,你受的起他这声‘爸爸’。”

  他有些忐忑不安地抱起华华,只见华华用小嘴“吧嗒”一下亲了自己的脸一下,他赶紧抹着脸说:“不要亲,不要亲,爸爸还没有洗脸。”

  看谢京福狼狈不堪的样子,伊杭捂着嘴笑了。许多年来,这一幕一直是她心里最渴望的。无论别人怎样认为自己是一个贪图物质的女人都不要紧,可是,她感觉到到,自己面前的这个最朴实的男子,从来不曾嫌弃过自己。他的好,已经让自己内心的冰都渐渐融化了。

  此刻,她看到谢慎拄着拐杖从屋子里出来,便笑着说:“谢叔叔,今天做的是丝瓜炒鸡蛋,还有紫菜蛋花汤,都是我最拿手的菜,您尝尝吧!”

  她依旧按照惯例呼唤着谢慎,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总有一天,谢慎会接受她和自己的儿子华华的。

  华华仿佛知道母亲的心意,拿着手里的一块糖,跌跌撞撞走到谢慎面前,喊着:“爷爷,吃糖。”

  谢慎果然硬不下心肠拒绝孩子,他皱着眉头想了片刻,也喜笑颜开地接过华华手里的糖,一口假装吞了下去。华华看到爷爷真的将他的糖吃下去了,就撇着小嘴不乐意了。谢慎于是开心地对着华华大笑。

  谢京福观察着父亲的脸色,知道父亲年纪越大,越喜欢孩子,可是谢京福心中已经容纳不了别的女子了。所以,他期待有一天,自己所想的都化成真的。

  谢京福看到伊杭放下手里的东西,进了屋子里,很快就拿出了一幅画给他看。

  “谢大哥,这是我刚画好的,你看怎么样?听说你们最近要参加国际大赛了,准备得怎么样了?”

  谢京福摇头,最近和两三个徒弟一起画了很多次设计稿,都觉得不满意,兼顾了中国元素,就失去了时代的烙印,但太时尚前卫了,就凸显不了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两者兼容,用世界的眼光来看中国的变化,让人眼前一亮,才是最好的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