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福祸相倚２

　　自从那次给谢京福送过鸡汤后，唐晓雯就觉得自己已经走向了人生低谷。这是一种难以治愈的相思病，她这种感觉如同鱼梗在喉，不吐不快，但是她吐不出来，只能咽下。这一年来，她每次与谢京福接近，都感觉到他的疏远与拒绝，乃至于神思恍惚，觉得心头哀恸与绝望紧紧箍住了自己，难以纾解。

　　她没有告诉过别人，她不相信朴实老成、不沾一丝女人气的谢京福师傅家里，会藏着一个带着孩子的年轻漂亮女子。她还是有些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就这样还什么都没得到，就全部失去。她想，与其这样苦闷，不如堂而皇之，大大方方地上门探望一下，即便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心头落个明白，总比这样闷烂到肚子里强上百倍。

　　周日午后，唐晓雯在街道上小卖部买了一些点心和糖果，躲在谢京福家的胡同里站了大约半个小时，却一直没有勇气敲门。旁边的烧饼铺里的一对中年夫妇已经好奇地打量她，嘀咕了很久，她有些不好意思，就买了几只烧饼，向他们做了个谢谢的手势。

　　烧饼铺里的大嫂倒是精明古怪，似乎看出来唐晓雯有些不便，就主动问唐晓雯：“姑娘，你是这家的熟人？来看望老人家的？”

　　唐晓雯点头，心中很感谢这大嫂帮助自己圆了场。

　　“姑娘，你是不是看他家有女人孩子，不好意思进去了？嗨，她们已经住了很久了，可不是什么客人。我们也是纳闷了很久，也不知道这个女人从哪里来的，只知道她来的时候就是挺着大肚子的，但谢家儿子每天回来都是脚下生风，开心得不行，看来是喜欢这个女人。谢家儿子年纪也不小了，也许这样捡个现成的儿子还是个好事，到底有人继承家业了。只是看那女子长得娇滴滴的，像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不知道肯不肯跟着过这苦日子。”

　　唐晓雯听到原来那女人与孩子居然一直是住在谢京福家里的，心脏急速跳动了起来。

　　“谢家儿子可是把她当成了宝了。那可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里怕碎了……”大嫂摇头，“要是真能长久也算是美事一桩。姑娘，一看你就是个腼腆性子，见了生人都不好意思，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就说。”

　　唐晓雯摇头，看她家的孩子正在屋子里做作业，便借了纸笔，写下三个字：“请麻烦帮忙转交谢家，谢谢。”后将东西都放在灶台上。

　　“你看你，总是成天有事没事瞎叨叨。”旁边的大哥责怪着自己的妻子，大嫂这才意识到自己说多了。她看到唐晓雯的脸色苍白，怀疑地看了一眼那些点心和糖果，似乎忽然明白了唐晓雯的心思，有些不好意思了。

　　“你看我这嘴，嗨，真是的。”

　　唐晓雯摇头，用手势再次表示谢意，怕人家再误会，就准备离开。

　　忽然，她看到谢家半开的大门里走出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她长得明眸酷齿，肌肤似雪，虽然穿着厚重的粗布衣服，却仍然掩饰不住那窈窕玲珑的曲线。她怀里抱着的一个胖嘟嘟一岁左右的孩子，正抓住她那头乌黑的齐耳秀发，撕扯哭闹着。她半嗔半恼地说：“华华，你又调皮了？还是先回去看看你爸爸给你做的什么？我们今天不出去玩了，快该做饭了。”

　　“爸爸？”这个称呼几乎把唐晓雯所有意志彻底粉碎，她退了几步，又听到一个更加令她粉身碎骨的声音。

　　“伊杭，等我们结婚以后，你不必为难，让华华就姓你的姓氏，就叫傅华，这个姓氏就是个符号，我想的开，你不要太让自己为难了。”

　　“谢大哥，你真的愿意接受我，接受华华？不后悔？”

　　“后悔什么？有你们在身边，我吃饭都是香的。现在虽然老人家心里有点不太好，但是我相信我们可以感动他老人家。”

　　“好，谢大哥，我信你。华华走吧，回去看看爸爸给你做的铜皮车，别人家的孩子哪里有铜皮车玩，是你爸爸手巧你才有的，来，谢谢爸爸。”

　　里边传来一个稚嫩的童音：“谢谢……爸爸……”

　　唐晓雯听到这里，匆匆离开，将自己的身子藏在胡同拐角处，她捂着脸，靠在那里，任凭自己泪水长流。

　　她软软迈着步子，朝前走着，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她觉得自己很傻，早该明白谢师傅的心意，偏偏自己还这般执拗，不肯回头，这才让自己遭受这场心灵创伤。谢京福平素话并不多，那样的表达已经到了极限。她坐在街道上一张公共椅子上，看着来往的人流与上上下下的有轨电车发出清亮的摩擦声，车前的铃铛也发出清脆的响声，那声音似乎穿透了她的心脏，几乎真的不能遏制那发自肺腑的伤痛。

　　此时，黄玉斌与几个人一起坐车去厂**加了一个珐琅工艺研讨会，他忽然从车窗里发现了发呆的唐晓雯，便假意说自己有点事，让人停了车下来，悄悄在附近观察着她。他知道她是个外柔内刚的姑娘，她极少在人前流露出自己的高兴或哀伤的情绪。此刻，他看到的她的眼眸里都是绝望与哀恸，不知道她经历了一场什么样的暴风骤雨，才将原本生机无限的鲜花容颜变成了现在这样衰败颓靡的样子，想到这里，心有些疼痛起来。

　　他看到她起身，上了公交车，便偷偷挤在人流中跟了过去。好在唐晓雯的心思并不在四周，所以她一直没有发现他。

　　冬日的北京，天色黑得很早，很快就看到四处的灯火渐渐多了起来，那些若隐若现的灯光在寒冷的空气中不时散成一道轻柔的白烟。

　　唐晓雯自己一个人到了前门大街一家酒馆里去了。黄玉斌更加不放心，他依然随着她坐在一旁黑暗的角落里。只见她独自一个人坐在桌前，听着一个小伙子的话，居然打开了一瓶烈性白酒。他有些怒气，想冲上去夺了那酒瓶，但想了想，就又忍住了。几个人流里流气的小青年想搭讪她，但是没有几秒钟，便被她的冰冷眼光震慑了，自觉无趣，便消失了。

　　他就这样看着她一直喝倒在桌子上，他看到服务生正苦恼，自己便冲了过去，说：“我是她朋友、同事，我送她回去。”

　　他把自己的工作证给那服务生看，服务生这才点头。

　　黄玉斌看到漆黑的夜空中星光点点，有几个人顾不得寒冷，带着棉帽子，裹得严严实实，借着别人家的灯光，在空旷的地方吆喝着，开始玩空竹，还有一些小孩子正用树枝上掠了把积雪，朝对面的人打去，于是听到追闹声不时传来。他眼睁睁看到旁边的最后一班公交电车正飞快驶离这里。他看到外边还有黄包车等着生意，便招来了一辆，自己和唐晓雯坐了上去，并将自己的围巾裹在了唐晓雯的勃颈上。

　　黄玉斌想起了许多年前，自己就围着这些大大小小的街道胡同拉着客人到处跑，经常在大冬天跑得汗流浃背，回到家，才感觉到身后冰凉一片。那个时候，他与谢京福是打成一片的兄弟，但是现在两个人事业有成，各自忙碌，反倒疏远了很多。

　　正想着，忽然看到唐晓雯睁开眼睛，疑惑地看着自己，他连忙慌乱地说：“晓雯，你可别多想，我是无意中发现你的，这不太安全，我不放心，便跟着你，现在我就送你回宿舍。”

　　唐晓雯并没有显出不悦的神色，只是一歪头，躺在他的肩膀上，他听到她的呼吸声有些急促，知道她内心并不平静，立刻说：“晓雯，你今天一定是有特别伤心的事，对吧？”

　　唐晓雯笑笑，点头。

　　“我知道，所以我今天会陪着你，你不会赶我走吧？”

　　唐晓雯摇摇头。

　　黄玉斌这才舒了一口气：“我也知道你对福哥有意思，但是他是个心里装不下第二个女人的人，你就是搭上命也是于事无补。当年那个天津姑娘曹慧珍煞费了一番苦心，到最后还自杀殉情，险些要了命，就是这样，他谢京福也是一个铁石心肠，都没有回过头。”

　　他说着，忽然感觉到，唐晓雯的身体有些僵了，他知道他的话成功引起了唐晓雯的关注，连忙说：“一会儿到了屋子里，你先醒醒酒，我再详细和你说。”

　　唐晓雯点头，又倒在了他的肩膀上。黄包车师傅跑得颠簸不平，黄玉斌扯着嗓子喊着：“你跑慢点儿，一开始要小跑，积攒着体力，中途稍微慢下来，大喘几口气，最后再一点点提速，这样到了最后，你还能跑得动，不然，就你这胖身子，跑不了两三里地，就得趴了！时间一长，短不了腰腿都出毛病，残了，到时候，我看你让谁伺候你？”

　　跑车的人气喘吁吁地说：“我说兄弟，你还真是内行，好像都干过似的，这不，我这腿是有点儿不灵便了。”

　　黄玉斌喊了一声：“停。”

　　他再次把自己的工作证给那人看，说：“这样吧，我看你确实是坚持不下来了，你自己先想办法回去休息。我拉她回去，我们都是国营珐琅厂的职工，也不会贪了你的车，明天早上你去珐琅厂的门卫取车就可以了。”

　　那人听了，一屁股坐下来，褪了裤子，看着自己肿了老高的腿，说：“我这脚崴了一天了，疼得钻心，这样感情好，大厂的职工我当然信，你们就先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