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伯劳飞燕３
刘天乐只好自己悄悄跟上他的步子。初冬的寒气是那种最蚀骨的冷，刘天乐只好将自己的棉帽子帽耳扯下来系严实了。他们走在学校最宽的一条马路上，枝叶上的残升的枯叶簌簌地往下掉，谢京福浑然不觉，只是迈着有些笨重的脚步一步一步往里走。
忽然，听到一阵喧闹声，只见几个年轻的学生正围着一个头发带有自来卷的小伙子，旁边的石桌上一只手提录音机正狂躁地响着，那小伙子只穿了一件毛衫和一条裤腿肥大的裤子，随着一阵阵令人血液澎湃的音乐声，身子似乎被触电了一般，左摇右摆，前仰后合，似乎有些癫狂了一般。四周的学生一片叫好起哄。
刘天乐觉得这是一种从来没有见过的“鬼”舞蹈，忽然看到学校负责人李老师出现了，他摆着手朝这群学生喝着：“让你们在这里迎接两位大师，你们这是做什么？乌烟瘴气的。”
跳舞的小伙停了下来，关了录音机，嘻嘻笑着说：“这是我刚刚学的迪斯科舞曲《春风沉醉的晚上》，是我们刚想到的迎接老师的最高规格，请李老师指点批评！”
李老师瞪着眼说：“李涛，赶紧穿上衣服，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收起来，知道景泰蓝大师最重要的是有一颗沉稳的心，你们这个样子，一会儿让大师们看到得笑话。”
“李老师，这您可不知道，这个是时尚。景泰蓝大师们如果跟不上时尚，也是败了，做出来的东西有人喜欢吗？”叫李涛的学生不情愿地套上自己的外衣。
“哎呀，大师们来了。”李老师看到谢京福与刘天乐的身影近前，“早就在报纸上看到过大师们的风采，同学们，快来迎接两位老师。”
刘天乐觉得这是一次啼笑皆非的行走。几个标新立异的毛头小子和一个不靠谱的李老师簇拥着他和谢京福在学校里转了一刻钟才到了学生们的教研室。教研室里早已经准备好了各种材料和工具，还有一张巨大的黑板。
刘天乐坐在第一排中间的座位上，看到昔日的半文盲珐琅艺人经过不懈的努力，写出一手娴熟流畅的字，也成为众人仰慕的大师，不禁感慨万分。
教室里的暖气烧得很热，可是谢京福没有摘帽子的习惯，他的布帽子上边飘着些许粉尘。他的鼻梁依旧坚挺，眼神依旧清晰，脊梁也挺得笔直，那声音犹如天籁一般，从上空贯穿而下：“我们老祖宗留下的东西永远是经典的，传统的不等于守旧。我们的这些好东西出口到国外，不仅仅将我们的文化传递了出去，展示了泱泱大国的风采，它们换来的钢材与设备，也是我们社会主义建设的不可少的物质基础。有人问，传统的东西倒是怎么好了？那我就来说一说。”
刘天乐看到谢京福的眼角似乎闪着一层朦胧的水气，他是戴着花镜的，镜片已经模糊了。几十年的劳作，他的套袖与花镜都是他最忠实的伴侣。
谢京福摘下花镜，用衣服角擦了擦，重新戴到耳上，然后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扬起，很快就用粉笔画了他最擅长的菊花，下边还画了一对小鹌鹑，说：“大家看，这就是安居乐业。牡丹花上配上白头鸟，就是富贵到白头。掐一个喜鹊一个豹子在一起，就是报喜鸟。我们的珐琅作品都是有寓意在里边的。天乐，你说呢？”
刘天乐莫名觉得鼻腔里有些发酸，他知道谢京福想让自己替他说，在一起二十多年了，谢京福的每一个眼神与动作都瞒不过他刘天乐的眼睛。这一次，是谢京福在帮助自己建立威望，他懂。
于是，他轻咳了一声，说道：“大家都知道，我们做珐琅都是用铜丝来圈圈的，做人物就没有那么传神，所以一般也都是来做花鸟的。这些花鸟往往都能构成在美的吉祥图案。比方，比方一直鹭鸟与莲花，寓意是一路连科，即科举高中；比方五只蝙蝠环绕篆文寿字或寿桃，寓意五福捧兽；比方鹿、鹤、桃花、松树、灵芝组合纹样，寓意六合同春。鹿与鹤谐音六合，六合或称天地四方，或称十二辰，或称孟春与孟秋合，仲春与仲秋合，季春与季秋合，孟夏与孟冬合，仲夏与仲冬合。季夏与季冬合，统称六合，总泛指天下，此意即天下同春，万物欣欣向荣。”
话刚说完，已经赢得一片惊叹声。
谢京福点头，没有多说话，只是在黑板上大大写了“成就”两个字，然后又指着自己和学生们说：“这两个字代表了我对大家最后的期待。”
刘天乐知道谢京福这些年一直坚持学习文化知识，早已经非同昔比。这两个字虽然是用粉笔写的，但也写得苍劲有力、磅礴大气。但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在这个场面写这两个字。
李老师和台下的同学们也都是面面相觑，不得其解。
谢京福的神色渐渐由沧桑转而明亮起来：“这两个字不是独立的，是对着我们和我们要做的事业而谈的。我们不只是为国家、为单位贡献才能，更重要是这样的过程也是成就我们内心要的理想，这就是我今天所讲的彼此成就，在成就自己的同时，也要成就别人。今后，同学们也会离开校园一展鸿图，一定不要忘记这两个字。一个人无论取得多大的成就，你一定也只是一个普通人，一定不要忘记了自己的根在哪里……”
刘天乐许久没有听到谢京福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而且是这样令人吃惊的话，他几乎要热泪盈眶了，耳边忽然听到一阵掌声如雷……逐步走向人生暮年的谢京福，华发苍颜却有一颗常人难以企及的大师之心，这也是自己不如他的地方。
李老师拍着手掌，鼻尖冻得有些微红，心中仿佛被激起了青春时代的激情，他大声说：“同学们，好好努力，让大师们指导的机会难得，一定要珍惜。”
他的话刚刚说完，就看到下边的学生纷纷拿着自己的设计稿冲了上来，将谢京福与刘天乐团团围住。
刘天乐第一次有星光闪耀的感觉，有些应接不暇，手心微微渗出了汗，很快就看到谢京福的脸色依旧镇静如常，那个跳迪斯科舞蹈的自来卷同学李涛正拿着一本厚厚的稿子挤到了前边，谢京福就在看到那稿子的时候，表情瞬间变得苍白。
“这是你的构思？”
“是的。我小时候我父母就离了婚，我跟着父亲在杭州长大，现在是我母亲把我接到这里读书的。母亲说，北京和杭州这两座城市自古就由于这条运河彼此相连，所以在这运河城市里的人也自然是没有办法断了联系。父亲说我是男孩子，还是回北京学习做珐琅像个样子，但是我还是很怀念杭州的山水，那里有我最喜欢的丝绸。男孩子怎么了？就不能喜欢丝绸吗？所以我就想把我喜欢的丝绸和景泰蓝融合在一起！”
刘天乐听了这话，已经没有心思再回答学生们的话，他推开了孩子们，朝着距离谢京福最近的地方挤了过去。
他看不出谢京福的表情，只听到他问了一句：“你是怎么将它们融合在一起的？那是阴阳相悖的东西！”
“嗤……”李涛笑了，“什么阴阳相悖？什么水火不容？我母亲就是嘴硬，其实她心里从来没有放下过我父亲，我早就看出来了，所以我打算设计出这样一套作品，作为我对父母的一番心意。我把这个景泰蓝的盘子设计成水波与丝绸纹样，再赋予其中的人物亦柔亦刚的性格与样貌，老师觉得怎么样？”
“那盘子是一对？”
李涛兴奋地点头：“是的。我给这个设计起名叫《京杭之恋》，也觉的这个主题永远不会过时，也不会触礁，因为这运河文化展示的是人工的智慧，是创作力与灵感的源泉，是我们传统文化的根源。”
“不要说了！”刘天乐听到这句嘶喊是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有些震惊，这个孩子无疑是有灵性的，但是他就这样不经意揭开了压在谢京福心头多年的伤疤，只见谢京福如同一具僵硬的木偶，被一种无形的魔力操纵着，站起身来，一句话不说，就朝外走去。
刘天乐看到的是一个心如死灰的谢京福，他心急如焚地向依旧目瞪口呆、不知所以的师生们简单解释了几句，就冲了出来，朝谢京福追了出去。
寒风似乎有些呜咽，街道上两排光秃秃的树枝上偶尔飞过几只寒鸦。那凄凉的呼号似乎也感染了几许人间悲凉。谢京福走得很慢，他的身体如迟缓的落日，与尘世繁华依依惜别，仿佛再也不会回来了。
刘天乐心头大骇，他胸中不知道什么时候点燃了一团火焰，他气冲冲地朝旁边的一个茶水摊上的人说：“爷们，来一碗水救急！”卖茶水的人点头，倒给他一碗热气腾腾的水，他端着水，几步上前，一下子就将水都倒在还在呆望天空的谢京福的脸上，看的那卖茶水的人也张大了嘴巴。
谢京福的表情终于有了些许变化，但只是看了一眼刘天乐，就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那热水散发出来的水汽很快就消失了，此刻，他的衣领上、脖子里该是渐渐冰凉彻骨，这挖心裂肺的痛苦混合着在他脸上悄然无声留下的泪，正是人间最凌厉的一种惩罚。
只听刘天乐嘶哑地吼着：“我这回豁出去得罪你了，实在看不上你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真他爷爷的没出息，你心安理得地活着不好吗？为了一个女人这样苦自己，值得吗？你为了她，做的已经够多了！有本事你去找她，和她那个男人打一架，把她抢回来，别这样失魂落魄的，看着我就恶心……我……”
他正想再好好发泄一下自己这些年对谢京福的不满，却戛然而止，他看到谢京福忽然加快了步子，朝前大步而去。原来是一对老人正骑着三轮车，拉着老伴和过冬的白菜正朝胡同里拐弯，菜掉了一地。谢京福帮助老人将菜放好，捆扎结实，这才一个人朝前，迈开步子走了起来。
“你等等我！”刘天乐笑了，他还有帮助别人的气力，就说明他还会好好活着。忽然，他觉得有一股咸味儿进了嘴里，意识到那居然是自己的眼泪。
他不由“呸”了一声，骂道：“这回让这老怪物给害死了！”这一天很疲惫，他回到家里躺着睡了，忽然被隔壁人家新买的进口彩色电视机的声音给吵醒了：“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开启了改革开放历史的新时期，我们党在新中国成立以来历史上具有深远意义的伟大转折就是以这次全会为开端的……”他没有睁眼，意识却很清醒，这是一次伟大的会议。明年是谢京福退休离开珐琅厂的日子，可必定也是他生命里最厚重的一段人生。
这一次的事件，虽然会在珐琅界传为笑谈，但并不削减谢京福身上的光彩。谢京福说过，做珐琅其实就是做人，当我们的人生遇到逆境时，就需要靠内心的勇气和力量，弥补自己的不足，就会逐步化解一切困难。
刘天乐不再觉得谢京福是个被抛弃的可怜人，既然谢京福可以说出这样的话，就知道他终于从那刻骨铭心的情殇里走了出来。他忽然明白了些，伊杭的那片苦心并没有付之东流。也许她说的对，谢京福是个至情至性的人，如果她留在谢京福身边，我们可就少了个一流的景泰蓝大师了。
对于谢京福来说，他一生唯一的伴侣就是那些珐琅。也许，他的心中一直期待着，有一天，可以和自己的伊杭再次相遇，这种期待，就是沉浸在珐琅器里隐隐流出出来的感伤。
君住运河头，我住运河尾。世上有很多我们看不懂的故事，在运河畔悄悄流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