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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杭之恋(长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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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伯劳飞燕2

  谢京福很久没有这样高兴了,他拉了一对外国夫妻,由于他将故宫里的景泰蓝器件的故事讲得精彩,除了车费以外,还特别给了一笔不菲的小费。路上遇到刘天乐夫妻带着几个月的小儿子刘海龙出来遛弯,告诉他,听说厂里一直在查的那泄露机密的事件有了新线索了,有人写了一封匿名信,说是肇事者另有其人,不关谢京福的事,有可能谢京福就要重新返岗了。

  谢京福也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话,直到那对外国夫妻翘起大拇指,对他这个导游啧啧称赞。他告别了外国夫妻,心花怒放地骑着车,蹬得比往常都卖力,一直到了医院,看到自己的父亲还睡着,原来苍白的面色红润了许多,心头更加宽慰了。

  他一直不相信,父亲是这样一个爱钱不爱国不爱自己儿子的人,果然是这样,父亲都是为了逼自己,才故意做出那样的举动,故意说出那些伤人的话来。至于那个在日本的母亲,在谢京福的脑海里和一个陌生人原本没有什么两样,更加没有必要去在意了,他忽然想明白了许多事。无论是什么样的亲情,长久的分离,也会成了断线的风筝,永远看不到了。既然看不到,便不要想,放下就是了。

  他飞快地冲回家里,他想告诉伊杭这些好消息,也想和她早点领了结婚证。他到了家,看到伊杭还没有回来,只看到自己屋子里有一件按照自己身材新做好的衣服,针脚虽然比不了当年曹慧珍那专业的手艺,但是想到是伊杭亲手做的,谢京福就觉得开心。

  他想一定是伊杭带着华华在外边玩,便出门寻,正好遇到隔壁大爷大娘,说她为了贴补家用,近日常去给别人画画,虽是不忍她辛苦,但是想到她每日高兴的样子,还是决定由着她了。

  他只好回来继续等着。屋子里的一只锦盒里,放着一只谢京福亲手做的掐丝珐琅蓝底缠枝镂空手镯,就是在那些严寒的夜晚,谢京福一下一下敲出来,一点点上釉料点蓝,再亲手烧出来的,这是给伊杭的结婚礼物。

  他满怀希望地等着伊杭回来,做上一桌可口的饭菜,一家人幸福地团聚,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可是,他就这样,一直呆呆地坐在父亲常坐的那只长凳子上,一直呆呆地等,眼看已经快深夜十一点了,还是没有见到伊杭的影子。

  终于听到门外有响动了,听到华华的哭声:“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他兴奋地冲出门去,却看到刘天乐抱着哭得满脸泥污的华华,抹着一头的大汗,哭丧着着脸对着谢京福说:“你说说,这是什么样的事呀?今天你家伊杭抱着孩子找到了我家,说她有急事回不来,让我们帮忙带一下华华,我家老二也才八个月,我就想,算了,带一个是带,带两个也是带,就答应了。可是这孩子半夜里哭得惊天动地的,怎么哄也不成了,我怕孩子哭出点病来可就麻烦了,这不,就给你送回来了,出了什么事?你们吵架了?”

  刘天乐的这一番话听得谢京福脸色大变,这从来就不是伊杭的作风,她……谢京福不敢想下去,他冲到了伊杭的屋子里,看到一切如旧,华华的玩具和小画书都在,唯独不同的是,桌子上放了一封信。

  谢京福颤抖地打开那没有封住的信封,里边确实是伊杭亲笔写的字迹:“京福,我走了,我这一去就永远不会回来了。华华是你的养子,我不带走他了,有他在你身边,对你也是个安慰。你不要再找我了,我心意已决,不会再改悔了。你骂我也好,怨我无情也好,我都受了。父亲他老人家的住院费和手术费我已经给预交完了,不要再惦记,也算是我报答谢家对我们母子的收留之恩。我母亲出生于一个杭州一个裁缝家庭,一直替那些有钱的商贾们做衣服,卑微了一辈子,由于偶然的机缘结识了我父亲。母亲说,我们长在运河畔的女子,虽然不能决定自己的出身,心灵要和水一般纯净,性子也要有水那般柔里带刚的韧性,所以母亲这辈子哪怕是跟随父亲受气、受穷甚至病魔缠身,都没有想过离开,但是我却不能让自己身心洁净,让自己完全摒弃于世俗之外,这是我此生逃不开的诅咒,即便我遭受了各种痛楚,也是罪有应得,所以我的离去,对你来说,是个解脱,你不必太挂着我了,有机会找个合适的姑娘结婚,过上幸福的日子,我就没有遗憾了。祝父亲早日康复,祝你的事业有成,也祝我们的华华早日长大成人。”

  看完这封信,谢京福觉得自己如同灵魂被抽空了一般空白,眼前无数的光圈一片片袭来。他任凭那信纸旋转着飘离了视线,自己独自转身离开了房间。

  刘天乐放下华华,捡起那封信看了一遍,不由长吸了一口气,头上的汗水更加汩汩地流下来。他看到谢京福僵硬的背影,犹如困兽一般“呜咽”了一声,捧着自己的头,悄悄进了自己的房间。片刻后,听到一声剧烈的摔击声,他挤进去,看到谢京福抱着头,斜靠着一堵墙,将自己的头对着墙壁,狠狠地磕了过去,而地上,散落着一只散发着幽兰之光的珐琅手镯。

  刘天乐扯着谢京福的领子骂了起来:“你别嫌我啰嗦,我还是要说一句,堂堂一个大老爷们,天涯何处芳草,为了一个女人,你要发疯了吗?你要是死,也要考虑一下,你上有老,下有小的,你还没资格死呢!气死我了,我招谁惹谁了?我还成了你家保姆了,你还欠了我的呢!你得还!”

  谢京福仿佛没有听到他这一番理论,只是没有了方才那可怕的崩溃神情,而是将头慢慢地垂了下来,顺着墙壁一点点蹲了下来,最后将自己的头埋到手臂间,再也不动弹。

  刘天乐捡起那蓝色手镯,看到那镯子是块地道的紫铜,做得极为精巧,也并没有遭受损坏,没有媚俗般地也镶嵌些珍珠宝石,镯子上的掐丝很细致,釉彩只是一个纯正艳丽的青蓝色,在普通纹样的基础上大胆使用了雕刻的镂空技法,将枝繁叶茂的意境渲染出来,打磨更是精心,整个镯子温润亮丽,如瓷器般温柔细腻,还有着青铜器的厚重典雅,是一件匠心独运的艺术精品。

  他叹了口气,将镯子放到桌子上,小声道:“现在是非常时期,手里缺钱,干嘛和钱过不去,这样好的器件,可以卖个好价钱,解了燃眉之急不是更好?”

  一个嘶哑愤恨的声音传了过来:“你出去!我要静一静!”

  “你想静一静?我还想静一静呢!别忘了,你还有个孩子!”刘天乐指着正在独自抽泣的华华说道。

  谢京福的眼皮飘向了华华,只那样看了一眼,就又离开了。

  刘天乐无奈,只好又抱起华华,说道:“好吧!我先帮你看一阵子,不过,等你可以喘气了,就别忘记了这个孩子,我可不能给你养一辈子!”

  说完,他抱起华华说:“走吧!和叔叔回家去,明天给你和弟弟买玩具好吗?”

  华华的哭泣声越来越小了,趴到刘天乐的肩膀上,很快就睡着了。

  刘天乐最难忘那段日子,这个曾经在国际上享有盛名的景泰蓝大师谢京福,就这样不吃不喝快半个月都没出屋子,后来厂里说他的事情调查清楚了,这些都是黄玉斌妻子唐晓雯写的揭发信,两人也因此离婚各奔东西。厂里充分考虑黄玉斌为景泰蓝事业做的贡献,免于刑事责任,给予开除厂籍处理。谢京福是清白的,他的职务也完全恢复了,并请他去依旧做传帮带的首席匠师。

  回到珐琅厂工作的谢京福,从此却像变了一个人,除了说珐琅的事情,总是沉默寡言。后来厂里看他这样,便不让他带徒弟了,从此他便专心研制高档珐琅艺术品。

  谢京福成了珐琅厂的一段传奇。他的沉默,也是他随影随行的符号,每次看到他,不是敲着铜皮便是蘸着白芨做掐丝,有时候还让别人帮着筛银焊药粉。这白芨遇火即化,筛上自制的焊粉就可以让铜丝牢牢粘在铜胎上了。

  那段时光,是他创造力最勃发的时期。匠人的孤独与寂寞,在谢京福身上得到了最完美的诠释,他心无杂念,居然也涌现出来源源不断的创造力,因此有更多的作品成为艺术的经典,留下了很多珐琅界的佳话。

  1978年,是国家刚刚恢复高考的第一年。为了培养人才,珐琅厂也在开春就开设了技校。一直沉寂的谢京福主动要求再去为技校学生们授课,领导们也考虑谢京福有很多高超的技艺确实也需要有人传承,便应了他的要求。这个腊月过完,谢京福还有三个月就退休了。

  按照厂里的安排,谢京福要去技校给学生们讲一堂关于传统纹饰的课程,这也是他在珐琅厂的最后一堂课了。以后,就由刘天乐暂时接下谢京福的所有工作与授课任务。

  刘天乐也深深感觉出谢京福那种复杂的、怅然若失的心境。他这半辈子再也没有看过一眼别的女人,将自己所有的爱恋都化为对事业的虔诚与追求了。晚年的谢京福,很想将自己的所学交给自己的弟子,所以每逢遇到这种机会,便主动应承下来。刘天乐知道,此刻自己能做的,就是要一直陪着这个亦师亦友的景泰蓝大师。

  那是一个周五的早上,谢京福和刘天乐两个人自己分别提了一个帆布袋,带着自己所用的教学工具,往校区而去。大街上的稀稀落落看到了几辆斯柯达,更多的是上海牌轿车。几个年轻的姑娘披着瀑布一般长发,穿着厚重的棉服,一边深深呼吸着城市上空的新鲜空气,一边嘻嘻哈哈搓着手,探头观望着还没有到来的公交车。

  刘天乐看到谢京福的眼神似乎停留在那些刚刚架起的天桥上,天桥上的人很多,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神采飞扬的笑容,满载而归。但,谢京福没有笑。

  刘天乐想打破这种尴尬的僵局,就故意笑着说:“你说我们两个人老家伙呕心沥血一辈子了,结果我家老二和你家华华都不是做珐琅的料,小时候看他们在天桥上花两分钱挤着一堆人看拉洋片的,什么杭州西湖景,什么花港观鱼、什么断桥残雪,倒是都很感兴趣,你说要是把那玩心都放在正经事上,我们两个老的不是也宽慰了?”

  他说着,看到谢京福的脸上更加僵硬了,蓦地意识到自己说走嘴了,不由拍了一下自己的脸:“你说我这个不长眼的,哪壶不开提哪壶!算我没说,您是大师,别介意。”

  “到了。”谢京福没有理他,自己一个人先行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