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初次邂逅2
那屋子里的灯光就这样亮了一夜。傅华早上起来,蹑手蹑脚进去,看到老人躺在床上睡熟了,他一动不动地躺着,那箱子竟然没有打开,老人就这样抱着箱子睡了整夜。
看到屋外阳光射了进来,傅华把灯关掉。轻手轻脚正要离开,又听到那声音传来:“我和你说了很多年,你都当耳边风。也从来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做了一辈子珐琅器。一件好的器皿是天长日久要用心用命去换来的,你以为那都是空手套白狼的活计吗?”
傅华支吾着,言辞闪烁,想逃出这个永远都脱离不了的魔咒。
“我二十出头就跟着你祖父到珲贝子的府里去送珐琅器。那时候正值珲贝子府的主人娶侧妻,那些清朝的贵族遗老们虽然早就没有了俸禄,却一直摆着富贵的架子。我做的第一件双凤牡丹珐琅香炉就得到了贝子府的赞赏,可你今年都三十大几岁了,居然连一件像样的东西都没有,白白辜负了我的一番心思。”
“我知道,你总觉得那是老掉牙的东西,费工费时费力,哪里比的了那街头的快餐,几分钟就进了肚子。我就是个老掉牙的人,唉,也怪不得你,前几天我去了躺旧货市场,看到那做佛珠的匠人,都用电动机子了。那些东西是死物,都是靠人的心思才会有灵性的。那几分钟就出来的快餐,吃到肚子里舒服吗?”
这样长篇大论的教诲,傅华已经听得耳朵都长茧了,一边敷衍着,一边喊着:“您老人家想吃什么?豆腐脑还是豌豆黄,我这就出去给您买去!”
谢京福心中已经充满了哀伤与绝望。他长长叹了口气,又咳嗽了两声,无力地朝傅华摆了摆手。
傅华耷拉着脸,慢慢朝门口而来。推开门,一阵来自世外的幽香徐徐侵入鼻孔中,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举在自己面前。
吴美莹换了一副温柔的笑脸,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先生,这不是咖啡店的速溶咖啡,是我昨天晚上去超市买的咖啡豆现磨的,借用老板娘的厨房,煮了两个多小时才好的,还有这个,这是我亲手做的虾仁猪肉馄饨,老人家胃口不好,这个有汤有面,吃着顺口。”
傅华看她的发丝凌乱,比不得昨日洒脱超然,知道她肯定忙了一大早上。
“看来你是铁了心要赖到这里了啦?”傅华毫不客气地端过咖啡,一口饮下,那发自食物内在的香味被这样的细致玲珑心给淬炼出来,果然不同凡响。
吴美莹并不等他发话,便和昨天一样,闯进院子里,又开始打扫那枯叶。
傅华摇了摇头,端起盛着虾仁猪肉馄饨的汤碗进入到养父的屋子里。养父早已经起来,正揭开那鸟雀笼子的盖布,准备出来。傅华示意养父尝尝这早餐,谢京福用复杂的神情看着傅华,迟疑了片刻,便端起那汤碗,用里边的汤勺轻轻放进一个馄饨到口中。
谢京福慢慢咀嚼着,那馄饨的味道果然十分地道,葱花与紫菜的温暖的香气裹着虾皮的鲜味,伴随着值得回忆的时光,想起了很多往事。
他一口口将那馄饨吃完,目光随着庭院里那姑娘的身影停留了片刻,便深深呼吸了一口,随即低声说道:“这姑娘也算是个有心计的孩子,但是凭一碗馄饨将想做我谢京福的弟子,是不是太妄自尊大了?我谢京福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不再收弟子了。”
“老爷子,您看着姑娘也算是个蕙质兰心的人吧?要是有个女弟子能侍奉汤药也是个好事呀!”
谢京福凌厉的眼神在傅华身上扫了扫,想了想,抬头对他说:“去把她叫过来。”
傅华心里一阵欢欣,连忙朝吴美莹招手。
吴美莹走了过来,朝谢京福鞠了一躬说道:“谢师傅,我虽然远在杭州,却早已经听说过您的大名,也敬仰已久了。只希望您能收下我。”
谢京福听了吴美莹的话,口中喃喃自语:“杭州?”
“我们吴家世代居住杭州,我学的是丝绸设计。我的老师告诉过我,这北京最有名的工艺品就是景泰蓝,这工艺可有一百零八道,集冶金、绘画、玻璃熔炼、镶嵌、雕刻等国匠艺术为一体,她说我要是学会了这景泰蓝的制作,自然就懂得什么是真正的人生了。”
谢京福仿佛没有听到那姑娘的介绍,飘离的眼神随着渐渐升起的日头,朝邃远的空中望了过去。这姑娘虽然有一副典型的南方面孔,一颗玲珑心自然流露,是个蕙质兰心的好姑娘,但是这珐琅工艺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学会的。
“老爷子,您都吃了人家馄饨了,怎么也得有个说法吧?”
傅华的声音打破了谢京福的沉思,他皱着眉瞪了一眼这个不争气的养子,点了点头:“既然这样,我也给你个机会,既然你是个画画的,那就给没有做成的这个铜胎设计个纹样吧!如果我还看的过去,就留下你。”
谢京福走进工坊里,拿出那个傅华没有做成的铜胎,说道:“这是个传统的葫芦形状,设计要简单大气又不失高雅,还有你,这个铜胎也要在一天内完成,不然你就滚出这个家门去,再也别回来了!”
傅华窘迫地朝后退了几步,又偷偷观察着吴美莹的神色。吴美莹的嘴角似笑非笑,剪影般美丽的长睫毛密集地煽动了几下,一双幽深暗沉的凤眼似乎漾出水来,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他赶忙低头转身,哼着:“人是铁,饭是钢,我再怎么不济事,你也得要靠我养老送终,还真的那么狠心不让我吃饭?”
“你说什么?”正欲转身的谢京福,低声喝问着。
“没什么?我去做铜胎了。”傅华忽然觉得自己在一个漂亮姑娘面前矮了半截,心中不舒服起来,于是闪身进了老工坊。
谁料吴美莹竟然跟着他进来,看到他拿起一只歪的葫芦形铜坯,正准备敲打,连忙蹲下来,对他细声细语地说:“华哥,我想这个铜坯虽然是有形的,但是经验丰富的老工匠肯定已经是讲那些形状都装到自己心里了,所以这才做好有形似无形,心中有沟壑。如果你现在先画个图样,再细细勾勒好,沉淀两天,看是不是有效果?”
这一声“华哥”叫得傅华心中犹如小鹿般乱撞,他红着脸说:“让你见笑了吧?我就是这样一个不长进的人,你和我凑近乎,不怕拖了你的后腿?”
吴美莹“噗嗤”一笑:“不瞒你说,我当初刚刚学画的时候,画出来的鸟儿都和公鸡一样,这个真算不了什么大事。只要你心静下来,自然就水到渠成了,不信你就试试。”
傅华看着对面一张美丽的芙蓉面,给自己冰冷的心浇筑了一片温暖的泉水,似乎四肢百骸的血液流动都急速起来,他小声问:“你的意思是,我要停下来?”
“你说呢?”吴美莹笑了,红唇璀璨,炫得傅华有些睁不开眼。他从来不知道自己面对一个杭州来的外地妞,居然是这个熊样!
“如果你愿意,就和我出去一趟,带我到附近转转,也许我们能找到些灵感呢?”
傅华点了点头,感觉自己有另外一个灵魂附体,不知不觉随着吴美莹娇俏的身影跟了上去。
说也奇怪,平素看到北京的秋景一年复一年,一日复一日,平淡无奇,今天却有了非比寻常的意味。胡同里一家老字号的芝麻烧饼铺,小时候经常和那家老板吵架。今天他却主动朝人家打了个招呼,看得对面的老板愣了很久。
那些古老破旧的墙壁,没有往日的素淡平常。每一块砖瓦似乎都浸透了清爽的气息,碎黄的叶片偶尔翻飞回来,跌落到脚面,不但没觉得苍凉,反而和花圃里盛开的金菊一般,亮黄耀眼,打开了心中一片沉疴。
吴美莹并没有和他并排走,而是独自一人跑到前边到处看看瞧瞧。偶尔还会买些吃的,伸出双臂,仰头凝视,徜徉在这秋高气爽的时光里。
他远远跟着,也不知道说什么。视线里满满都是这个忽然闯入自己世界的女孩子,心不安起来。
偶尔有人从对面走过,看着一前一后的两个人,朝他们笑笑。傅华知道人家肯定把他们当成了正在负气的情侣,不由内心哀鸣了一声,这样美好温润的女孩子,能够和自己靠近,已经是非常难得了,怎么敢有觊觎之心?
从外边回来,吴美莹并没有里他。而是拿起画夹,思索了片刻,被挥笔凝神画了起来。
傅华不敢说话,看到养父还没有回来,心头微微松了口气,他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她。
只见她很快就收了笔,朝自己说:“我这里只是画了个草图。既然你做的是传统葫芦瓶,那自然少不了吉祥圆满的意蕴,但是我的老师说过,一味遵循古旧,就失去了灵性了。所以我给这个葫芦加了芙蓉花图案,在传统蓝色的基础上添加绿色花叶与浅桃红花瓣,富丽清雅的感觉就有了。”
傅华看那纹样,是虽然只是个草图,但是以传统的蝙蝠纹样与缠枝内外嵌套,瓶身四面“福”字相接,蝙蝠口中衔着铜钱,瓶底为几枝芙蓉花浅浅探出。虽然并不太过华丽,却如小桥流水般,将寻常人家的祈福心境一一呈现。
“我给它起了名字,叫‘一路繁花福相送’,你觉得怎样?能过的了老人家的法眼吗?”
听到吴美莹的话,傅华不知怎么心中忽然充满了期待。他脑海中有一道亮光瞬间闪过,于是急忙冲进了工坊里,捡起那铜胎重新敲了起来。
夜色渐渐朦胧,那一声声敲击的声音,深深浅浅,如同往日的记忆一一回转。谢京福早已经站立在自己的门口很久了,几年了,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铿锵有力的敲击声,这声音淬着铜器的灵魂,早已经熟悉到骨头里。那姑娘说的话也早就听见了。他要的就是这样不拘泥于传统,又要保持初心的人。精益求精的匠心里最缺少的就是敢于推陈出新的果敢,这姑娘只用最简单的勾勒即成美好,看来是有几分灵性。
此刻,听到傅华欣喜的声音传来:“今天这个葫芦也是饱满周正的吧?那古怪的老爷子要是还吹毛求疵,我就……”
“哼!”谢京福冷冷地站在两个正在开心的男女面前,所有的欢笑戛然而止,“我生平就是鸡蛋里挑骨头的那种人!我就是挑你的毛病,你又能怎么样?离家出走吗?”
傅华“嘿嘿”笑着,向后一步退了出去,手中的铜葫芦却呈现在面前:“哪能呢?我的意思是,您老人家要是不满意,我就再做一个!”
谢京福早已经悄悄瞄了一眼那铜葫芦,心中有小小的惊诧,这一年了,这小子也没敲出个像样的东西,今天这个器物还真是有点儿模样了。他故意不看那器物,直接绕过去,朝自己的屋子走去。
“老爷子,您怎么也不说话?到底行不行?人家都累了一天了,还等着回话呢?”
屋子里的灯奇怪地又亮起来,老人家的声音浑浊却有力:“姑娘,我们这里平常只是两个男人住的地方,粗鄙简陋,姑娘要是不嫌弃,就收拾收拾过来吧!这京城里的房费也不便宜。”
吴美莹听了,惊喜交加,连忙应道:“您同意我拜师了?”
“你愿意在这呆多久都成,但是我要提前和你约法三章。”老人的声音依然倔强,“第一,我可以有问必答,但是不能当你师傅;第二,你愿意呆多久我都不嫌,来去自由;第三,你将来回杭州,不要告诉别人,你到过北京认识我!”
“这?”吴美莹迟疑了片刻,不知说些什么。
院子里一盏昏暗的灯下,只看到傅华朝自己摆手,低声说:“不管怎么,现住下来再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道理什么年代都够用。”
吴美莹终于想开了,默默点头。
“小子,你那间屋子朝阳,暖和,赶紧收拾收拾,明天帮着姑娘搬东西过来。旁边那个放东西的闲屋里,搭张床,你先在那儿凑合一下。你小子平素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也没个正形,弄得到处都跟狗窝似的,看先在一时半会儿收拾不过来了吧?”
平常听到这些训斥的话都已成家常便饭,但是此刻傅华却觉得烧耳朵。他尴尬地朝吴美莹说:“今天太晚了,我先送你回旅馆,明天早晨去接你。”
吴美莹点头。傅华把她送回去就开始收拾房间。他很久没有出过汗了,这一场折腾,竟然连毛衫也脱了下去,只穿了短袖,不时有凉风袭来,却一点儿没觉得寒冷。
谢京福瞥了一眼养子房间的灯光,嘴角微微上扬,对着紫砂壶的壶嘴轻轻嘬了一口,这铁观音的味道醇正浓厚,香气高长,喉咙中回漾着淡淡的甘甜,是这段日子来,喝过的最好的乌龙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