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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杭之恋(长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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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天长日久1

  秋高气爽,小庭院里的天空湛蓝透澈。傅华忽然觉得这个家里多了一个女人而变得有生气起来。晨起,那纤丽的身影如水波旖旎,暖了整个秋季的氤氲。收拾完毕,她便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拿起画夹与画笔边思索边勾勒,一双剪水双眸不时寻过来,也会不停地问着。没过几天,傅华便觉得自己逐渐掌握了那做铜胎的要领,心中也渐渐燃起了希望。

  “谢老爷子在家吗?”这声音将傅华心中刚刚涌起的美好心情都震碎了。

  傅华认得此人,来人是古玩城清远斋的主人刘天乐,也是谢京福的老友兼老同事。谢京福听到这声音,明显有些提了些神气。他站起身来,低声说道:“你终于来了!”

  刘天乐摸了摸自己粗大的腹部,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嘿嘿”笑着:“你这老怪物,我都不知道你怎么想的?这些年,厂里有很多人退休的、辞职的都下海经商去了,唯独就你是个清流,终日就躲在家里干老行当,我让你给我做几件东西,你就是不干,为啥呢?你怕我冒充乾隆爷时期的古董,发横财是吧?你可别嫌我不来,要不是你,我就不会丢了那个美国的大客商了。说吧,你今天找我什么事?”

  谢京福的眼神凌厉地朝傅华射了过来:“去,你现在住的屋子里有个暗红漆柜子,里边有个前清的鼻烟壶,拿来,交给刘老板!”

  傅华的心里“噗通噗通”剧烈跳了起来,口中呢喃着:“鼻烟壶?”

  谢京福看到踟蹰不动的傅华,眼神里的神色渐渐变得绝望起来。

  忽然看到刘天乐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哎呀,我说你这个人,真是,不过当年是个玩笑话,你怎么就当真了?君子不夺人所爱,您老人家还是自己收藏吧!”

  谢京福看着自己的养子,嘴唇微微颤抖:“你为什么不去?”

  傅华低着眼眉,一步一步朝后退去,蓦地看到一个红色的东西从头顶飞过,茶香沥沥,几片飞扬的叶片伴随着汤水覆盖在自己的脸上,谢京福用了十几年的那把壶被重重扣到墙壁上,碎成几片。他退到一个地方觉得被挡住了,一片馨香渐渐传来,是吴美莹。

  她惊诧地看着傅华骤然间变色的脸,知道他必然又捅了马蜂窝。

  傅华闭了闭眼,忽然用一种决然的勇气说道:“你打死我吧!那个鼻烟壶我给卖了,卖的钱也没有了!”

  谢京福的眼神混沌起来,脸色由绝望变得悲哀起来,他看着刘天乐还在不停摆手,强自提了口气:“当年我答应了你,那个鼻烟壶虽是谢家的的老手艺,但是说好了三年后找不到它的主人,它就还是你的。我都八十多岁了,身边只有这个不成气候的逆子,只想把东西留给最懂得它的人,可是,唉,这逆子竟然让我再一次食言了。”

  他的神色越来越发颓靡起来,又对着刘天乐低声说:“对不起了。”便转身进了屋子。

  刘天乐似乎也了解谢京福的性子,摇着头,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吴美莹痛心地看着傅华撕扯着自己的头发蹲了下去。

  傅华最初以为自己已经不为所动了,但是在看到养父转身的那个眼神,顿时觉得自己崩溃起来,心里被一股悲怆的力量给撕裂,深入骨髓的疼痛瞬间齐齐涌上。他哽咽起来,不敢再看吴美莹,忽然起身冲出了家门。

  他一直走,没有停下,没有叫出租车,也无视于眼前的车水马龙,就这样在行人的诧异中,双眼迷离,挫败般地、软绵绵地走着。天色茫茫,渐渐黑了,秋寒不期而至。他再一次无力地蹲在地上。

  人生是一场漫长的修行。这些傅华都是知道的。他记忆深处是母亲模糊的面容,在自己三岁多的时候才被养父从孤儿院里领回家,那时候,他总是躲在墙角,悄悄看着养父自己在台案上画图,之后就是无数个日日夜夜,都沉浸在在珐琅的梦里,却是极少和自己亲近,偶而才会用深沉的眼光看自己一眼。

  但养父可能不知道,那样的眼神对傅华来说,不是温暖,不是呵护,是无休无止的期待。他知道那种期待是渴望自己“一飞冲天”的奇迹。但是傅华知道,自己骨子里流淌着些不安的血液,他不想和养父一样,一辈子都窝在屋子里做珐琅,他想要的生活,是动态的,不断变化的精彩。

  于是,他去学攀援、学滑冰,却不慎摔伤了膝盖骨,每到阴天下雨,腿部就会隐隐作痛。医生说这样的腿不适合远行,需要休养。他觉得自己的梦境破灭了,便去什刹海的酒吧里找醉,醉意的人生最是荒唐,也因此惹上了牢狱之灾。

  今天听到报纸和电视上都说,瑞士冒险家麦霍恩完成了历时两年多的环绕北极圈之旅,成为不借助机动交通工具实现绕北极之旅的第一人。他佩服这个人的勇气,对于自己的过去,他并不后悔。如果和养父一样,一辈子都禁锢在这个庭院里,这人生岂不是海市蜃楼般虚无缥缈吗?

  当吴美莹如空谷幽兰一般出现了,他觉得自己的血液重新复活了。他也知道手中的破铜坯经过无数的日日夜夜匠心凝聚会最终变为华美的器物,那也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满足。但这条路太长,那样灵性智慧的姑娘会愿意看自己一眼吗?他觉得自己很不堪,年华如流光,稍纵即逝,再也追不回过去的梦了。

  一阵熟悉的兰花香若隐若现,一副曼妙温暖的躯体紧紧挨着自己坐下来:“华哥,这些天我看到的不仅仅是怎么做珐琅,怎么沟通设计图案,我还看到你丰富的内心。”

  “什么?”傅华惊呆了,抬头看到吴美莹正浅笑,“你一直跟着我?”

  吴美莹点头:“我觉得你发泄一下也是好的。做器物是件安静的事儿,私心杂念太重了,就失去了纯正与庄重的本意了。我知道,你是个有故事的人,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傅华怯怯地看了一眼,这个姑娘的眼里在路灯下流泻出来一种自己看不懂的华光,她静静地说:“我的老师说过,烟火人生里,我们就这样平静地走着,从来没有发现过,在我们素淡平凡的表象之外,还潜藏着另外一个‘我’,也是另外一个不同的‘我’。无论是飞扬灵动的、活泼开朗的还是痛苦哀伤的‘我’,都是我们贴近心灵更加真实的内在。”

  傅华惊讶地看着吴美莹,心中被撼动了。

  “画画也好,在珐琅也好,都是在寻找自己,你还没有找到自己,但是我已经看到你的另外一个‘我’了。”

  傅华皱着眉问道:“你真的看到另外一个‘我’?”

  吴美莹浅笑:“看到了,现在虽然很黑,但还是看到了。”

  夜色茫茫,傅华看到身后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车辆,忽然感到这个女孩子给了自己好好生活的勇气和希望,他甩了一下头,抿着嘴“嘿嘿"干笑了几声:“听人劝吃饱饭,既然这样,就听你一回,回去,好好做珐琅去!”

  吴美莹很自然地挎起他的手臂,说:“走,回家吧!”

  灯影下,秋风爽飒,黄叶依旧纷飞炫舞,仿佛卸了妆的花旦,芳华已然留在最辉煌的瞬间,从此不再贪恋世间繁华。傅华第一次觉得回家的路如此温馨。

  谢京福的屋子依旧一片漆黑,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偶而传来有些起伏的呼吸与咳嗽。傅华安了心,还好是风平浪静的。于是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的屋子。屋子东南角是一张破旧的木柜子,放的是陈年旧物,已经很多年没有打开过来。由于搬进来匆忙,还没有来的及收拾。既然睡不着,索性便大干一番。

  他用谢京福浇花的喷壶将柜子上喷了一层水雾,仿佛这样,可以将那些裹了时光与岁月的尘埃都压住了些。在一个盒子里找了很久,才找到一把正好可以插进锁孔的钥匙,那柜子的锁已经生了锈,怎么也拧不动。傅华想起了家里还有些机器润滑油,便拿了一把小油壶灌满,再挤了几滴油进去,用了几下力,还是纹丝不动。他叹了口气,又使了几下力气,以为又没有进展,正打算放弃躺下接着睡觉。谁料,那钥匙扣居然“吧嗒”一声打开了。

  傅华“咦”了一声,连忙打开柜子盖,瞬间尘土飞扬,呛得自己开始咳嗽不止,一阵尘烟过去,看到柜子里堆满了旧衣服与老器具。

  忽然,他看到一只精致的红色锦缎盒,他好奇的打开那盒子,瞬间一片蓝色的幽光闪得连连眨了几次眼,那居然是一只漂亮的景泰蓝女镯。镯子是典型的青紫蓝,用的也是上好的紫铜胎,纹路也是传统的缠枝花。这镯子看似低调沉敛,实则极具匠心,居然撷取了雕花玲珑瓷的特征,每条纹路都是镂空的,且边缘齐整,工艺缜密,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瑕疵,必然是有真功夫的大师傅才能做出的好物器。

  鉴于之前的教训,他不敢再拿出去贱卖,于是第二天将这个镯子拿给吴美莹。当他看到吴美莹看这个镯子的眼神,就知道她爱极了它。她将它戴在手腕上,高高举着,在灯下凝视了很久,依旧舍不得放下,似乎想解读它内在的精髓。

  傅华搓了搓手,觉得手心有些暖意了,鼓足勇气说:“如果你喜欢,就留下来……”

  吴美莹摇头阻止了他的话:“不,我只是今天晚上戴一戴它,明天你可以带我到什刹海去拍张照片就可以了。我希望你不会再因为同样的错误而受到斥责,这也是我唯一可以替你做的。”

  “什刹海?”傅华愣了一下,“那确实是个好去处。你说得很对,我该好好承担自己所犯的错误了。我要去找刘叔叔道个歉,并且想办法弥补。”

  傅华边说着边看到吴美莹的眼神异样,猜不透她在想什么。什刹海那个地方,曾经是自己发誓再也不踏足一步的地方。几年前,就是在那里的一个叫做“海之梦”的酒吧里,他爱上了一个身穿紫色礼服,拉大提琴的美丽姑娘小艾。这个姑娘也为了心中的理想,放弃了自己。如今,也是为了另外一个姑娘,他居然要食言了。

  但此刻,他却是心甘情愿的。他又转头看着父亲的房间,撸了一把脸,藏起了回忆。

  “其实你已经为老人家做了很多,只是他老人家不知道而已。”她边说边用手机对着手镯拍了几张照片。

  傅华的心剧烈跳动了一下,这个蕙质兰心的姑娘总是可以将人的心猜透,当年他其实可以和小艾一起出国的,只是惦记着养父才不得不选择留下。就在这一刻开始,傅华决定要亲手给吴美莹做一只属于自己的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