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往事如烟3
他怏怏出了工作室,看到时间还早,不如去什刹海转转,再去找刘海龙取取经,难道那天真的是自己误会了?
近来他买了一辆山地车,他就这样骑着车,顺着树荫,朝什刹海的小胡同里穿梭,不知不觉,他居然来到了靠近水岸、自己以前最熟悉的一家酒吧,酒吧门口有一株硕大的蟹爪莲,一簇簇顺着拱形的花架如绿色的小瀑布般垂了下来。这家酒吧早已经不是原来的名字,现在的名字是“邀约”,看来是早已经换了主人,但那忽明忽暗的灯光与里边传出来到吉他声,还延续着以前那种忧伤的格调。
昏暗摇动的灯光下,傅华要了熟悉的一款白兰地,和以前的习惯一样,他趴在吧台上,就那样旁若无人的喝了起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觉得自己的肩膀被一股巨大的力量钳制住了,他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看到了一只长满了黑毛的手臂在眼前晃动。
让傅华最震惊的是那张熟悉的脸,是阿天,他曾经的狱友。傅华握住阿天的手,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今天,是梁思真的挑衅,让自己的记忆不得不回到了原来的地方。而此刻,眼前这个翻着白眼、留着寸头的中年男子再一次活生生地撕扯开心头那那好不容易愈合的伤疤。
“阿华,你小子看来还是回家干你家的老本行?”阿天打量着傅华的穿着打扮。
此刻,傅华低头看着自己,其实他并没有发觉,自己就还穿着那工作时候的老粗布体恤衫,体恤衫上还沾着些铜丝的碎屑,他已经俨然一个匠人的样子了。
“阿天,”傅华用力紧紧握着阿天的手,直到他“哎呦”叫了起来,“你小子,怎么知道我会来这里?”
那个男人摸了一下自己的头,皱着眉头说:“我总觉得,这里有你的气息,你肯定会来的。我也感觉,我可以遇到你。”
傅华“嘿嘿”一笑:“不知道你混得怎么样?我可是转世为人了,我家那老爷子虽然不在了,但是不知道哪里来的一只神奇的手,还是把我推到了那个他老人家做不完的蓝花梦里了。”
傅华笑了,这是个自己不愿意回忆的地方,但最终自己还是来了。那件自己最不愿意做的工作,最终自己还是做了。而眼前这个最不想见的男人,也毫不例外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他了解阿天,他是个最现实的人,如果没有索求,也必定不会与你有任何交集。
傅华苦笑,又狠狠灌了一大口:“说吧,你找我有什么事?”
阿天诡异地一笑,又对着傅华狠狠捶了一拳,说道:“你小子,别以为自己走上正途了,就忘记了过去了哥们弟兄,你当初答应过我,要给我一个前清王爷贝子们用过的鼻烟壶,你不会给忘了吧?”
傅华“嘿嘿”笑着,他想起来那卖了鼻烟壶的钱做什么用了,于是他答道:“是呀,忘是没有忘,但是那个鼻烟壶没有了,让我给卖了。”
他的话没说完,顿时觉得自己右胸又疼了一下,阿天凝重地又朝自己击了一拳。傅华有些恼了,他起身也朝着阿天还击了过去,两个人顿时扭成一团。酒吧里也立刻乱了起来,很多人围着,也有很多人躲到了一边。
傅华觉得许久没有这样解气,疼痛渐渐弥漫到了五脏六腑,他大声“咳嗽”了几下,对方也忽然松了手,两个人相互看了一眼,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多少年了,这种又疼又爱的感觉又回来了,傅华觉得自己还活着,有血有肉地活着,是一个可以张扬可以肆意享受自己内心感觉的人。
周围的人看到两个人刚到还剑拔弩张、打成一片,转眼就又烟消云散了,不由莫名其妙,大家议论着,渐渐也就散了。
两个人起身,又打开了一瓶白兰地,大口大口喝了下去。
“阿华,没有鼻烟壶就算了,那都是好多年的事了,不提也罢,但是我有些事要求你,你愿意和我去一个地方吗?”
傅华摸着自己的胸口,还有些隐隐的痛,这种痛与酒精的麻木似乎将那个女人的身影在心头短暂地抹去,这样的话,即便是痛与麻木,也是好的。
他睁开疲惫的双眼,一把搭住阿天的肩膀,郑重地说:“兄弟,只要是你的事,我就一定照办,还有,你让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哪怕是下刀山火海,我也一定去!”
阿天的嘴角咧了起来:“好兄弟,当年没白让我替你打架,没白让我照应你。”
傅华点点头,就这样跟着阿天,离开了酒吧,上了一辆面包车。他的意识有些模糊,似乎感觉这车开了很久,开到了西郊的农家院里。那院子里很凌乱,里边却人影瞳瞳,似乎在忙碌着什么。
只听阿天打开车门,将傅华拖了下来,说:“哥们,不瞒你说,知道你会点儿手艺,兄弟我需要些物件,前些日子认识了一个叫侯立的混子,他有些渠道可以将物件飘洋海外,这机会可不能放弃,你得帮我做几件。”
傅华被郊外的凉风吹了片刻,残存的意识渐渐恢复过来,他看到阿天很熟悉这里的一切,里边也有人正指挥着人往外搬运东西。
“侯立,我让你找的人找到了吗?”
傅华看到一个满脸阴暗的男人叼着根香烟出来,答道:“那女人以为离开杭州我就找不到她了,简直是痴心妄想,我只要嗅嗅,就能闻到她的味道,现在她还昏着呢!等会儿她醒来我再和她说。”
“她会愿意帮我们?”
“她不愿意也得愿意,谁让老子手里捏着她的把柄呢!她如果敢肆意妄为,我就好好修理她。”
“嘘!”阿天朝傅华这里看了一眼,制止了那人的话。
借着屋子里射出的微弱光线,傅华看到那抬出来的是个珐琅瓷的广口大瓷瓶,颜色、做工倒是非常周正,但是明显是个高仿的东西,他隐隐觉得阿天又在搞什么非法的勾当。
此刻,他听到屋子里传来一个自己熟悉的声音:“放开我!为什么要把我抓到这里来?你们这是非法拘禁!”
“妞儿,你还是老实点儿,不过是让你来画几张图样,你又不少块肉,还是稍安勿躁,乖乖听话。”
只听侯立无奈地对阿天说:“她就这个性子,不过,威胁她几句,让她画几幅画,肯定是没有问题的,你等着,看我的。”
听到这里,傅华早已经按捺不住,他大步走了过去,一把推开侯立,闯进了那扇门。果然,他看到吴美莹被一条绳子紧紧捆着,脸色苍白,一头长发蓬乱地挡住了半边脸,另外半边脸却有几道明显的指痕,不由有些怒了,大声吼起来:“是谁把她弄这里来的?是你吗?阿天。”
吴美莹也惊愕地看着傅华,说:“你……”
阿天更是瞠目结舌,他指着侯立骂道:“你小子怎么办事的?这女人到底是谁?”
侯立的声音顿时阴阳怪气起来:“大哥,我这是怕出事,才找了个过去的老相好,不过是图个安全,我错哪里了?”
傅华并不理会别人诧异的眼神,他疾步走了过去,心疼地将吴美莹身上的绳子解了下来,只听到吴美莹虚弱地问道:“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我,说来话长,你怎么回事?明明不是在宾馆设计图样吗?为什么会到了这里?”
吴美莹慌乱的眼神飘向侯立,她不知道该怎么和傅华解释自己的过去,也真是由于这段不堪的往事,她无法向傅华打开心扉,她的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
“真是一个梨花带雨、娇滴滴的美人呀?不过,大哥,她还真是有本事,看来还有不少人上了她的套,就这样被她一个娇弱的外表给蒙骗了。”
“住口。”傅华扶起吴美莹,将她揽在怀里。从吴美莹的眼神里已经看出,她的过去必定与这个叫侯立的男人相关,只是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捉摸不定、猜疑犹豫的他了。他既然打算接受吴美莹,就要接受她所有的一切,好的,不好的,统统都要。
“他奶奶的,还真是怜香惜玉的,我说这位兄弟,你可知道她的过去?”侯立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
“不想知道,也不必知道。我只要她现在平安。阿天,我当你是兄弟,才答应来这里,但是我也是有原则的,违背国家法律的事儿不做,违背良心道义的事儿不做,如果你占了其中一条,那么,对不住了,我不能答应你。”傅华不理睬侯立,转身对阿天说。
阿天似乎有些忌惮什么,他狠狠瞪了侯立一眼:“都火烧眉毛了,你还折腾,记着,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我们只有三天时间了。”
侯立似乎想起了什么,连连点头,捂着嘴说:“好吧,大哥,你说了算。”
阿天于是对傅华说:“兄弟,既然说到这里,我也不想欺骗你,我并没有做什么违法的事情,我曾经欠了一个远在法国的一位故人的情儿,他的老母亲最喜欢珐琅器了,但是老人家最喜欢的珐琅器由于这些年起起落落都丢了,这位故人非常孝顺,想再照着以前的样子,做几件珐琅器给老母亲过八十大寿了。现在算算,包括海关安检和路途运输的时间,就只有四个月时间了,这些图样要三天后发过去让主家确认。所以说,兄弟,只要你们帮了我这个忙,便可以回去,还会得到酬谢。”
吴美莹对傅华摇着头,她心里很明白,只要是侯立这个人出现的地方,他所做的事,必定不是光明磊落的。她要阻止傅华,不会让他们这些居心叵测的人再侵害傅华。
但是,他听到傅华对她说:“美莹,听到了吗?阿天是我的患难兄弟,我怎么能不信他?既然他这样说了,我们就留下来,帮他们这个忙。”
吴美莹摇头,对傅华说:“我已经做过很多后悔的事了,我不想你再重复我的老路,所以请你……”
她还没有说完,就被傅华捂住了口,只听傅华对阿天和侯立说:“我不管你们以前是什么恩怨情仇,但是今天我到这里就是来还阿天这个人情的,所以我既然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还有,这个女人是我的女朋友,也请阿天你照顾她,不要让她有任何的损伤。”
“放心吧!兄弟我一直做的都是求财不害命的事情,虽然以前是有过前科的人,但是也知道什么是情义,这两个字是根本,不能忘记。来,兄弟们,听好了,没有我的同意,谁都不能擅自对这两位客人动什么不良心思,听到了没有。”
只听到稀稀落落的应声,阿天指着里边的一间屋子对他们说:“既然两位有这层关系,一定是心有灵犀了,我这心里就更有底了。今天晚上请务必将图样绘制出来,只是奉劝一句,将来离开了这里,请务必守口如瓶。”
傅华点头,拉起吴美莹的手说:“既然阿天都做了这样的承诺,我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不如我们就当是郊游,顺便设计些纹样,一举两得,不是挺好吗?”
吴美莹还想说什么,但是傅华朝她使了个眼色:“既来之,则安之,走吧!”
傅华转身紧紧握住吴美莹的手,笃定地朝里边走去。这种感觉,将多日来压在心头的愤懑一扫而光。傅华已经知道,他这是一种无法挪移的相思,是难以再放开她的感觉,于是,他不再理会吴美莹的挣扎,将她带到了里间。
这间屋子不大,倒是很是肃静,简单的一张桌子、四把椅子和一张床,还有桌案上的画笔与电脑,似乎是早就准备好了。
屋外听到侯立的声音传来:“这孤男寡女的,共处一室,不太合适吧?”
阿天则小声斥责:“那女人现在已经不是你的人了,都过去了,千万不要因小失大。”
此刻,听不清楚侯立嘀咕什么,只听到阿天叮嘱一个叫大力的手下在门外看守着,他们回到另外一个院子休息去了。
吴美莹定神看着傅华,她第一次发现傅华在急乱之中的笃定与果敢,原来她真的是太轻视他了。她甚至以为,傅华对自己只是普通的倾慕,一旦知道自己的过去,所有的感情都会土崩瓦解,但是今天的他,是这样无惧,也选择了对自己的信任。越是这样,她越觉得自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只见傅华松开了她的手,仰头躺到了大床上,“嘿嘿”笑着:“真是做梦的感觉,怎么会在这里遇到你?”
“你还笑?难道你不知道他们是黑道的?难道你不知道你稍微有些异样会遭受生命危险?”
“知道。”傅华静静地回答,“我与阿天认识了很多年,当年他就是拿着菜刀追了一个仇人好几条街,最后砍了他才进去的,现在的他,虽说是劳改多年,但骨子里还是难以控制的,所以我才让你不要再说了。”
“你明明知道他们说的是假话,什么孝顺老母,这是走私,是造假,是欺骗,是拿国家法律当儿戏,我们配合了他们,这就是助纣为孽。”
“我都知道。”傅华笑了,“但是只要能保住自身周全,这一切就是值得了,何况,在这里,天高云淡,还有你陪着我,我知足了。”
吴美莹皱着眉头,看着桌子上的笔说:“三天后,我们还要到雅悦递交项目策划书,现在看来都是痴心妄想了。”
傅华想到梁思真那气急败坏的样子,忽然有些幸灾乐祸:“如果我们两个人同时失踪,才会引起人重视,这样我们就有机会出去了。算了,既然这里是我们的归宿,先安定下来,再想别的办法。”
吴美莹的神情仿佛渐渐安宁下来,她第一次在深夜与傅华相处,着实有很多不适应,但是她却信任他。
“不过,我觉得我们两个可以碰一碰思路,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丝绸和铜怎么结合在一起?”
“那并不是没有先例。”
“你说什么?”傅华听到这句话,顿时从床上坐了起来,凝神等着听下文。
“有一种叫铜氨丝的丝绸面料,就是用上等的木浆、棉短绒浆粕,溶解在由铜四氨氢氧化物组成的铜络合盐溶液的铜氨溶液中制成纺丝溶液,经混和过滤和脱泡后纺丝。这种面料不会产生闷湿感,也不易产生静电,缝合效果更显平整、贴服。所以说,这个世界一切之不可能都有可能。”
傅华听了吴美莹的话,若有所思:“不错,即便是硬玉,与珐琅器结合也不简单,如果没有经验,不知道在哪个工艺环节可以镶嵌,也不知道需要什么样的温度和力道才能确保玉石不脱落、不碎裂,所以,就有了和谐才能相生的说法。”
吴美莹看到傅华沉思的样子,居然颇似当年谢京福大师的模样,顿时有些怔了,她不知道,素来不拘一格的傅华凝神的模样也是这样笃实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