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第11章 伊吾风云(一)
发源于祁连山的冥水在玉门关外静静流淌。
河流南岸一湾浅浅的湖水明媚了域外的风光。
白色的芦苇,蓝水的湖水,飞鸟在湖水上空盘桓。
一座巍然耸立的烽燧背靠风沙,面对湖水,守护了河西二三百年。
李暠说这是距离玉门关最近的烽燧,西向西域,东望河西,是索英理想的长眠之地。
依据索英的临终嘱托,尹川将他埋葬在了烽燧侧旁,让他头枕河西,西望蒲昌海。
葬礼简朴隆重,李暠命人星夜赶回敦煌,采办了丧礼所需物品。尹川以弟子的身份给索英操办丧事,一应礼节无比周全。
葬礼过后,尹川提出要等索英的“头七”过了才离开先生的坟茔。她请曹莫门陀与李暠先行离去,不必陪同。
曹莫门陀毕竟是商队的萨宝,且他的刀客在依循城一战中死伤近半,亟需赶回河西疗伤安顿,在给尹川留够了食水和可靠的人手之后离开了烽燧。
李暠坚持一定要将尹川护送至姑臧之后才返回敦煌侯府。为了让侯府老侯爷与侯爷夫人安心,他遣了部曲回敦煌,成岳不放心公子,坚决不肯离开。
倔强的少年沮渠蒙逊则一直守在尹川身边。
为了让众人舒适些,李暠命人将烽燧内部收拾了一番。
前汉建造的烽燧大都底宽上窄,顶部可发放烽火信号,烽燧内部则是烽燧戍卒们的住处,是一座小型的营舍。虽是荒废了年深月久,但烽燧内部的木质粗制家具、锅碗瓢盘、铁制农具和汉军常见兵刃等,一应俱全。
日出日落,又一天过去了。
河西又有人来,是一名风度翩翩的少年,宋繇。
宋繇出身敦煌望族,是李暠的同母弟。
李暠生父李昶少年聪慧,美名远播,曾是前凉国世子伴读,可惜英年早亡。
李昶亡后,孀妻产遗腹子李暠,后又改嫁宋氏,生宋繇。
宋繇自幼与李暠投契,他二人志趣相投,时常同吃同住,情感极深。
“二弟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李暠与宋繇并肩坐在湖畔,身旁的芦苇白茫茫一片。
日色昏了,云朵在湖水中央投下了暗影。
“大兄怪我来得不是时候?”宋繇折了一根芦苇,吹了一口芦花,看着轻飘飘的芦花随风散去。
“河西出事了?”李暠声音一沉。
宋繇吃惊,看了李暠一眼,“什么都瞒不过大兄!”
“怪不得柔然人在玉门关外闹了这么大的动静,河西也毫无反响。果然是出事了。”
“不错,大秦皇帝打算亲率百万之众,御驾南征,将军吕光奉旨西征,很快就要入河西了。”
“除了这个,河西难道就没有其他事情发生?”李暠突然想起沮渠蒙逊,“卢水匈奴呢?”
“卢水匈奴?”宋繇叹了一口气,“沮渠法弘病逝,传位沮渠京声,听说闹了好一阵子,最近倒也平静了许多,大约是大局已定的缘故吧。”
一会,成岳来报,说找到了郁久闾斛律的行踪,他大概是因为郁久闾曷多汗丧命和折损了500名将士的缘故,一时竟然不敢回柔然去。
三人在芦花旁絮语,高企的芦苇遮蔽了他们的视线。
心型的湖水,芦苇依岸而生,藏在芦苇深处的尹川和沮渠蒙逊,将李暠等三人的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沮渠蒙逊紧握着匕首的刃部,淋漓的鲜血在清浅的湖水上一圈一圈地晕了开去。
尹川折芦苇秆为笔,一笔一划地在沙地上写下了“郁久闾斛律”五个大字。
风大了起来,芦花起伏,一只灰鹤在湖水上方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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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长空有月。
尹川跪在索英的坟茔前烧纸、磨刀。
那是一把从烽燧小营舍里找到的汉代环首刀。
环首、直身、单面开刃、厚脊的环首刀是最利于砍杀的兵刃,它的出世,大大增强了前汉大军对匈奴作战的优势。
磨着磨着,一滴眼泪落在刀刃上,幽幽的散发着寒光。
“先生,你曾说要给我打造一把最锋利的环首刀,你食言了!”
“尹川,你这个样子,索先生会不安心的。”
烽燧小营舍空间狭窄,仅能容纳三四人,李暠担心扰了尹川,就在烽燧附近扎营。他见索英坟前火光亮起,知道是尹川在给先生守坟,赶忙过来。
“先生生前最喜欢环首刀,我恰巧在烽燧小营舍里找到了一把,磨一磨,算是给先生的陪葬品吧。”
尹川跪在索英的坟茔前,继续磨刀。
李暠单膝跪在坟茔前,抓起一把纸钱散在火堆上。
火光起,纸灰散。
李暠的声音温润平和,有一种抚慰伤痛的魔力。
“索先生生前最珍爱的,是你才对。”
尹川含泪一笑,停了手,“先生待我,不是父亲,胜似父亲。李先生放心,先生珍爱我,我也必珍爱自己,不会有事。对了,听说今天河西有人来找李先生了?想必是要事,李先生可先回河西,不必理会尹川。”
李暠摇头,“虽是大事,但不是我等所能左右的大事。听说大秦皇帝亲率百万大军御驾南征,吕光大将军不日也将西征西域。你素来见识不凡,不知怎么看待大秦皇帝御驾亲征一事?”
尹川摘了一根发丝放置在刀刃上,轻轻一吹。
发断而落。
尹川双目一亮,眸光映着兵刃的寒光。
“大秦皇帝对南方志在必得,可越是在意,便越容易落空。”
李暠见尹川眸光里透着杀意,怔了一怔,随手拢了些多梭梭、芨芨草等枯枝干草燃起火堆给尹川取暖。
“你的意思是,大秦皇帝此番南征,恐难如愿了。”
火光窜起,照红了尹川的脸庞。
“李先生难道不是这么想的么?”
李暠见尹川直言不讳,不由笑了起来,“是,北方战乱多年,担负不起一场规模浩大的远征。且皇帝亲征,看似声势浩大,可这百万大军,嫡系兵力不足,军心本乱,怕是败像已露。”
尹川叹了口气,拨亮火堆,“南方河道纵横,不利北方骑兵作战,北方骑兵又不习舟楫,取胜不易。这倒还罢了,南方偏安江左一隅,一旦战败,则再无退路,势必背水一战,谢安丞相才名盛,威望高,谢氏子弟又掌控了狼虎之师北府兵,这一战,虽尚未真正开始,恐怕结局已定。”
二人絮絮而语,足够坦诚,也足够坦白,但每一句都事关苍生,一旦传扬出去,都是祸殃九族的大罪。
但二人像是闲话家常,了无惊惧。
说着话,尹川手中的环首刀越磨越亮。
大秦皇帝若败,河西势必变天,到那时,谁才是主宰河西的王?
沮渠蒙逊远远站着,看似漠然仰望黯淡的天空,实则将二人的谈话都听了去。
宋繇来寻李暠,零星听得尹川言语,暗自心惊,惊李暠的不避讳,惊尹川的敏锐。
夜深了,尹川收起环首刀,“这刀不锋利,明日再磨,李先生安歇去吧,这数日,累先生忧心了。”
李暠望着尹川手中的环首刀,若有所指地提醒道:“环首刀锋利,尹川你小心些。”
尹川淡淡一笑,伸指在刀身上重重一弹。
刀身发出一种清越的长吟。
李暠惊奇地发现,短短数日时间,尹川竟已大不相同。
待尹川回到烽燧小营舍,发现沮渠蒙逊已经绻在草席上睡着了。
定定地看了沮渠蒙逊许久,尹川见睡梦中的沮渠蒙逊环抱着双臂,似有寒意。她忙取了一件大氅,盖在他身上。
沮渠蒙逊翻了个身,朝内侧而卧。
尹川望着身子蜷成一团的沮渠蒙逊,想着他失家失族人,而自己也失去了先生,不由得低低地哭了起来。
听着尹川压抑得低得不能再低的哭声,沮渠蒙逊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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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外无更声,闭目养神的尹川却一直醒着。
约莫四更天的时候,尹川终于挣开眼睛,将身侧磨得吹发可断的环首刀插进了锈迹斑斑的刀鞘里,悄悄出了烽燧小营舍。
银河淡,四周一片静寂昏暗。
不远处李暠的营帐也悄寂无声。
尹川牵了自己的马,到索英坟茔前郑重磕了头,翻身上马。
马踏沙地,无声无息。
离得烽燧远了些,尹川才扬鞭甩马,疾驰向北。
不远处,有人拦住了尹川的去路。
竟是沮渠蒙逊。
尹川吃惊,方才着急离开小营舍,竟没有留意沮渠蒙逊不在烽燧内。
“我没地方去,只能跟着你,你想要杀谁,我便替你杀谁!我的这把匕首,还是很锋利的!”沮渠蒙逊拍着腰间的匕首,丝毫没有给尹川拒绝的余地。
尹川沉吟了一会,抬头含泪而笑,“好,那我们就一起去杀了斛律,沮渠蒙逊,你不要后悔!”
沮渠蒙逊大笑,“我一个丧家之犬,死了也就死了,没人惦记,有什么可后悔的!”
话语豪迈,却尽是凄凉。
尹川看着穷途末路的少年,笑中带泪,“那就走吧!”
凌晨的塞外,月沉西边。
尹川前脚刚离开烽燧,李暠后脚就出了营帐。
他也一夜未眠,尹川磨砺环首刀的景象一直在眼前晃动。
人一出烽燧小营舍,他马上就猜到尹川的意图。
望着尹川远去的身影,一股血气在胸间翻涌。
少年意气,竟有睥睨纵横的胆气。
宋繇披衣出营帐,顺着李暠的视线望去,“大兄怎么也不拦住?”
“杀心已起,谁能拦得住?二弟,天一亮你就回敦煌去,我到伊吾去一趟。”
“不,公子,您不能去!”成岳冷了脸,“既然已经平安回到敦煌,便不能再涉险地,老侯爷会担心的。”
李暠冷然一笑,“我固然是为了全尹川一个心愿,但也不全然是。柔然人既然胆敢到河西来撒野,那就让柔然人清楚明白,这玉门关外,不是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宋繇拍了拍成岳的肩膀,笑得意气风发,“担心什么?我跟大兄一起去,好歹有个照应。大兄,我也是河西人,也有护土之责,大兄该不会反对这一点吧?”
宋繇素来口齿伶俐,且心性坚定,不是能轻易说服之人,李暠只好答应,“也罢,将来既要护土,便不能不知这河西以外的天地,那就一起去吧。”
成岳颓然叹气,不由得暗自恼怒尹川是个惹祸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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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吾素有“西域襟喉”的称谓,是中原通商西域的北道要冲。
前凉国国君张骏取伊吾之后,曾将伊吾划归敦煌郡治理,置都尉。后前凉覆灭,苻秦又无心西域,柔然人见有机可乘,便将伊吾当作是染指河西及西域的据点。
伊吾人口稠密,民族繁多,商贸与农垦发达,是经略西域必不可少的战略要地,柔然人来了之后便不肯轻易离开。
依循城一战,曷多汗战死,柔然全军覆没,斛律数人逃回伊吾,担心伊吾的柔然人自乱阵脚,便严密封锁了柔然军队出征依循城失利的消息,让伊吾看起来风平浪静。但也正发愁,不知怎样向柔然可汗社仑和战死将士的家属交代。
尹川与沮渠蒙逊一路穿过荒漠、戈壁,进入绿洲伊吾。
经过一番查探,沮渠蒙逊估算着,柔然人在伊吾还有约莫三百人的守军。
尽管经历了一场惨烈的败战,但柔然军队外松内紧,戒备森严,看起来丝毫没有准备撤离伊吾的打算。
这也难怪,柔然人在掌控伊吾之后,控管了当地的商贸、农耕、畜牧,扩大地盘,劫掠商队,获取大量财富和奴隶,在他们眼里,伊吾就是慢慢蚕食整个西域的桥头堡。
柔然人的军制,成年壮丁都编成骑兵,平日放牧牲畜,战时则拿起武器作战。出征时,柔然人都会带上妻子儿女、牲畜和财物,一同迁徙。故尹川和沮渠蒙逊赶到伊吾的时候,柔然人的毡帐、牲畜、弯腰劳作的奴隶,竟成了触目可及的风景。长久下去,恐怕伊吾往西的西域各国甚至连整个西域都要成为柔然人的囊中之物。
尹川和沮渠蒙逊数日下来,柔然军队盘查甚严,丝毫没有下手的机会。
幸好尹川在粟特人的商队里呆了好些日子,会些简单的粟特语,伊吾的粟特人大都是知道曹莫门陀的,见尹川说是曹莫门陀的人,都愿意对尹川伸出援手。
“接下来怎么办?”沮渠蒙逊在伊吾窝了几日,不耐烦起来。
尹川却淡定,“急什么?伊吾的柔然人没有乱起来,只是斛律故意隐瞒了曷多汗战死、柔然人在依循城全军覆没的缘故。只要柔然人内部乱起来,机会就来了。”
沮渠蒙逊双目一亮,“你是打算将曷多汗战死的消息给柔然人散发出去了?”
尹川冷冷一笑:“不过这消息得修饰修饰,就说是斛律被蛮横的曷多汗压抑得太久了,这次撺掇曷多汗出征依循城,就是要借他人之手除去曷多汗,然后独占柔然在伊吾的奴隶、财物和牲畜。”
沮渠蒙逊大喜:“不错,如果只散播曷多汗战死的消息,一定会让柔然人同仇敌忾,这下可好,斛律纵然浑身是嘴,恐怕也说不清楚。”
尹川低头抽出腰间的环首刀,“斛律怕军心不稳,隐瞒了曷多汗战死的消息数日,应该已经引发柔然人的猜测,也算是帮了我们的大忙,到时候,我下手快一点,免他痛苦!”
话说到最后,尹川的额头已经爆出了青筋。
接下来的数日,曷多汗战死、柔然人在依循城惨败的消息不知从何处传了出去。伊吾的汉人暗暗称快,粟特人长舒了一口气,柔然人惊恐、猜疑、愤怒,一股火药味在柔然人中间弥漫开来,斛律成了众矢之的。
为了稳住局面,心烦意乱的斛律甚至还杀了几个前来质问他的柔然人,曷多汗的亲信。
柔然人像炸开了锅一般,曷多汗与斛律的亲族与部署分裂成两大阵营,内讧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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