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第17章 合璧龟兹(一)

　　汉阳大草滩在祁连山和焉支山的怀抱里肆意明媚。

　　六月的草滩，天气凉爽，水草丰茂。

　　远望焉支山翠色生烟，祁连山雪峰延绵。

　　偌大个草滩，嘉木苍苍，青草碧翠，黄花遍野，禽兽欢悦。

　　散落在大草滩上的十数处汉代烽燧铁骨峥嵘，奇绝瑰丽的峡谷流水湍急。

　　马营河淌过草滩，汇入弱水。

　　群马在开旷的草滩上奔驰，飞扬的马鬃裹挟着风声，马蹄声风雷般翻滚。

　　尹川在草滩上恣意纵马，放声欢歌。

　　马场的少主人马征懒懒地躺在翠色笼烟的帷帐里，眯着眼，遥遥望着草滩上策马穿梭在马群里的尹川。

　　婢女端了药上来，劝服公子服药。

　　马征厌恶万端，却又无可奈何。

　　草滩的风带着青草的味道拂过烟丝帷幔，让马征恹恹欲睡。

　　待马征醒来，尹川正立在帷帐外，轻抚着马鬃。

　　见马征挣开双眼，尹川朝他一笑，发出一声赞叹，“哥哥家的马匹，都神骏不凡。”

　　马征在婢女的搀扶下起了身，走出帷帐，“许多年前，月氏和匈奴在这里放牧，大汉也曾在这屯兵养马，这里的马自然是好的，不过，跟妹妹的坐骑比起来，还是差了些呢。”

　　尹川的坐骑原是李暠的坐骑，自然是好马。

　　想起李暠，尹川不禁笑了起来。

　　“哥哥祖上伏波将军善相马，哥哥的相马术是家学，自然是精通的。”

　　“真想骑着它在草滩上溜一圈。可惜我前些年生了一场大病，到现在还没痊愈，现在只能望马兴叹了。”马征抚着马匹，爱不释手，“不过，就算骑不了马，在这草滩里看着万马奔腾，也是好的。”

　　马匹对马征也似是很熟稔，在马征手掌的摩梭下服服帖帖的。

　　尹川见马征虽是病弱，但性格舒爽明朗，让人舒坦。

　　“哥哥愁什么？只要哥哥好好养着，自然会好起来的。”

　　马征低头看着自己青筋毕露的手背，再看看眉目灵动的尹川，怅然一笑。

　　“大姑娘，这草场的马，可还合姑娘的意吗？”

　　马夫人携着尹夫人贾氏缓步而来，二人手执团扇，环佩叮咚。

　　侍女们鱼贯而行，挽着食盒的，抱着琵琶、秦筝的，执着长笛的，脂粉暗香侵人。

　　“母亲和姨母来了？”马征微微躬身，“尹家妹妹说，我们马场的马匹甚好。”

　　“不仅是马匹好，这草滩的风景也甚好。”尹川将缰绳交给侍女月牙。

　　马夫人走近尹川，笑声爽朗，“好啊，那大姑娘就在我家草场多盘桓些日子。”

　　尹夫人看了尹川一眼，“那是自然，妹妹我还舍不得离开姐姐回姑臧去呢。”

　　尹川抚着马鬃，低眉一笑。

　　她要走，谁能困得住她？

　　远处有马嘶鸣，声音清越，引得尹川的马匹也回声应和。

　　马夫人回头看了尹川的马匹一眼，有些惊喜，“当真是好马，怎么看着眼熟得很？……”

　　马征赶忙打断了马夫人的话语，“眼熟？孩儿倒看不出来。母亲，今日都带了些什么好吃的过来？”

　　侍女们早就在平坦的草地上摆好了宴席。

　　马夫人被马征一打岔，笑了起来，招呼尹夫人和尹川入席坐定。

　　乐声响起，秦筝清越，长笛清亮，琵琶清澈，散入开敞阔亮的草滩，悠然清远。

　　侍女斟上蒲桃酒，摆上烤肉和瓜果，宾主尽欢。

　　马夫人对尹川亲热无比，频频劝食。

　　席间，马家婢仆来报，说是军中有人来征战马。

　　来人竟还是西征大将军吕光的庶长子吕篡，吕大公子是为西征征集战马而来。

　　尹川吃惊，忐忑不安起来。

　　西域战事，怕是到了艰险的时候了。

　　马征对马夫人笑着，“母亲，这吕大公子是我在长安游学时的旧识，想必是听闻我在马场，就亲自上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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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来，皎皎天月出苍山。

　　尹川登上草滩上的一处烽燧，向西北而望。

　　四下宁静，仅余风声过耳。

　　月牙牵着马，候在烽燧下。

　　尹川正准备离开去找马征问个究竟，却见不远处亮光闪烁。

　　马家婢仆十数人，手执灯笼，抬着软轿，缓缓而来。

　　到了烽燧下，婢女搀着马征下了软轿。

　　马征裹着大氅，抬眼望着烽燧上迎风而立的尹川。

　　素服无饰，素面生辉。

　　马征想起“素娥”二字，深深叹了口气。

　　尹川见马征过来，微笑着从烽燧上下来。

　　“哥哥今日也该倦了，怎么又出来了？”

　　马征摇头笑了笑，“我若不来找妹妹，想必妹妹也是要去找我的。”

　　尹川诧异，但也不隐瞒，“哥哥料事如神呢。”

　　“哪里是什么料事如神？”马征拢紧大氅，裹紧身体，走到尹川的马匹跟前，并让婢仆远远退了开去，“妹妹应该不知道，这匹马在我这马场的时候，叫绝尘，后来这匹马到了敦煌侯府，成了河西公子李暠的坐骑……”

　　尹川吃惊，苦笑了一声，“怪不得这匹马跟哥哥这么熟稔，原来是旧识，也怪不得哥哥料定我要去找你。”

　　“绝尘是当年整个马场最俊逸的神驹，当初我很舍不得它，后来听说绝尘成了河西公子的坐骑，我倒放心了，也只有河西公子这样的人物，才配得上绝尘。前些日子认识了妹妹，突然觉得绝尘和妹妹也甚为相配。”

　　话说得隐晦，却又明白通透，让尹川红了脸。

　　一个病弱的青年男子，在病痛中挣扎，却又清醒地让人觉得妖异。

　　可马征没有告诉尹川，当初是李暠亲自来到马场，在马场盘桓了三日，与他在这烽燧上，对月酣饮，悼古伤今，遂成知己。

　　一口气说了许多话，马征略有些喘。尹川赶忙扶助他，“哥哥今日应酬吕大公子，恐怕也累了，哥哥还是先去歇息吧。”

　　马征罢了罢手，“今日吕大公子上马场来征马，数量不少，看来西域战事不好……妹妹如果想离开马场，明天一早就走吧！尹氏坞壁需要的马匹，我会让人送到姑臧，妹妹不用担心，至于姨母，过些日子我就差人送她回去。”

　　尹川料不到马征这样替她筹划，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应他。

　　正怔愣间，不远处又有马蹄声响起。

　　听那策马疾驰的气势，该是习惯了飞扬跋扈的人。

　　马征脸色一变，“吕大公子来了，妹妹避一避，省得麻烦。”

　　尹川早就听闻吕篡性好鹰犬，虽弓马娴熟，却沉溺酒色。

　　可吕篡来得急，就在尹川策马离开的那一瞬间，刚好和尹川打了个照面。

　　美人月下驰骋，骤然映入吕篡的眼帘，让他蓦地睁大了双眼。

　　摆脱了吕篡，马征回到住处正准备躺下歇息，马夫人就来了。

　　见马征蜷缩在床榻上发抖的模样，马夫人心疼不已，边给马征盖上被褥，边轻声埋怨，“尹家妹妹又不会跑，你何必夜里还去见她？”

　　马征扯紧了被褥，喘了口气，才缓缓说：“母亲明知道儿子的身体不济，为什么还要去招惹尹家？”

　　“尹家大姑娘聪明能干，做我马家的少夫人，正合适。”

　　马征苦笑，“你和姨母明明知道我的身体不济，却瞒着尹家宗主，撮合我和尹家妹妹，这不是明摆着要坑害人家姑娘吗？”

　　马夫人变了脸色，正待发作，见马征咳喘得厉害，叹了口气，“我的儿，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怎么就坑害人家姑娘呢？罢了，你先歇着吧。你和尹家妹妹的婚事，我和你姨母会做主的。”

　　马征费劲地摇头，“母亲既然知道尹家姑娘聪慧能干，她又怎么可能会任人摆布？还有一事，母亲，吕大公子性好酒色，无法无天惯了，为了省事，明日就让尹家妹妹离开马场吧。”

　　马夫人有些愠怒，转身离开。

　　马征恹恹的，低声说，“母亲身边的翠色，儿子看着挺好，给儿子可好？”

　　马夫人惊喜，赶忙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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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佛国龟兹位于天山南麓，是大汉西域都护府的所在地。

　　大汉张骞通西域以来，汉文化与西域文化在此交汇，西域各地的物产，如胡麻胡瓜胡豆胡萝卜、良驹骆驼等源源不断地流进中原，中原的铁器、丝绸经过龟兹，输往更加遥远的域外。

　　中原陷入大乱之后，吐火罗游牧部族狯胡人趁机控制了龟兹等西域大国，严重阻碍了中原与西域商路之间的通畅。

　　少了中央王朝派出机构的调停，西域各国之间又重新陷入弱肉强食、纷争不断的乱局。

　　作为一个富足的西域大国，龟兹宫殿宏伟，城墙高大，物质丰足。吕光大军到达之初，龟兹便据城不出，与吕光大军开始了一场旷日持久消耗战。

　　吕光大军无法强攻延城，只得围城，困住龟兹。

　　西域的七月，龟兹城中粮食耗尽，龟兹国王白纯求助于宗主国狯胡。狯胡纠集了温宿、尉头等国共七十多万大军，围攻吕光大军。

　　西域战事危急，河西震惊。

　　苻秦政权危如累卵，无力驰援吕光西征大军。

　　十万兵将在西域苦苦支撑，久经战阵的吕光大将军陷入困境。眼看重新打通中原与西域顺畅通道的宏伟蓝图又将成为泡影。

　　尹川离开汉阳大草滩后打发月牙回转姑臧，她则孤身一人星夜兼程，直奔玉门关。

　　到了玉门关，尹川找到曹莫门陀。

　　曹莫门陀正与其他粟特人商队的萨宝们热议西域战事。

　　“曹叔叔，我即刻出玉门关到龟兹去，请曹叔叔给我找几个熟悉龟兹风土人情和语言的人做向导，尹川有重谢。”

　　曹莫门陀吃了一惊，“尹川你疯了？龟兹眼下危机四伏，你去了，说不准连小命都会断送。”

　　尹川将手中马鞭一丢，冷冷地看了一眼四座尖帽长袍的粟特商人，“我知道，可我不怕。曹叔叔，若是这一次吕大将军西征失败，曹叔叔和在座的各位萨宝，你们请想一想，今后，你们的驼队还能安然无恙地进出西域吗？若是西征胜利，在西域恢复大汉王朝时期的都护府，曹叔叔，这不正是你们愿意看到的吗？否则，你们今日聚在一起，又商讨些什么？”

　　大汉西域都护府，护卫边境安宁，调停西域纷争，保证商路通畅。

　　可自后汉末中原纷乱，大汉西域都护府，已经淹没在岁月的深处和漫漫黄沙里了。

　　萨宝们面面相觑，纷纷叹息。

　　康莫天霍然站了起来，“我跟你一块到龟兹去！龟兹我熟悉。上一次李先生在玉门关外帮我抢回了我的驼队和我的女儿，我得报答他。”

　　尹川朝康莫天深深一揖，“事不宜迟，请萨宝收拾收拾，越快动身越好。”

　　曹莫门陀与其他萨宝一商议，决定多派几个熟悉西域各国语言和风俗习惯的粟特人、刀客跟随尹川及康莫天一起前往龟兹。

　　临行之前，曹莫门陀指着粟特人和刀客叮嘱尹川，“尹川，我们盼着西域商路早日畅通，盼着你和李先生早日回到河西。龟兹之所以胆敢与吕大将军的西征大军相抗衡，不过就是依仗数十万凶悍狯胡人的庇护罢了……狯胡人，和我们生意人没有什么区别，只要让狯胡人觉得得不偿失，自然就退出龟兹地界了。”

　　“曹叔叔的意思我明白了，只要赶走了狯胡人，其他的就不足为虑了。你放心，曹叔叔，很快，你的商队，不会再受到什么柔然人、狯胡人的骚扰了！”

　　尹川勒马西行，与康莫天一道，出玉门关，奔赴龟兹。

　　一出玉门关，恰巧遇上宋繇带着侯府精锐西去。

　　宋繇吃惊尹川竟敢赴西域绝地。

　　尹川大喜，与宋繇结伴而行。

　　众人穿过伊吾，沿着天山南麓西行。一路上，景观雄奇峻伟，博大壮丽。但戈壁昼热夜寒，暴风乱石，荒漠飞沙卷人。

　　侯府的部曲都是强悍的壮汉，但都险些难以抵挡西域气候的暴烈和长途跋涉的艰辛。

　　宋繇见尹川心性坚韧，在生死考验之前，判断精准、无所畏惧，终于明白李暠口中的“喜欢”二字。

　　一过轮台，快马半天即可抵达龟兹延城。

　　让众人吃惊的是，西域各国联军已经封锁了龟兹往东的出口，看样子是要断绝秦军的退路。

　　康莫天等人多番周折才将尹川等人送到了延城外。

　　“萨宝，我们想办法进城去。”

　　“进城干什么？你不是来找我大兄的吗？”宋繇不解。

　　尹川笑，“我更是为这场战争而来。宋公子，不要在你大兄跟前提起我已经到了龟兹，免得他担心。还有，记住曹莫门陀叔叔说过的话：狯胡人也是生意人，只要他们觉得得不偿失，自然就退兵了。”

　　宋繇皱眉，“我记住了，可是尹川，大战在即，你贸然进城，恐有性命之忧。”

　　康莫天拍胸膛保证：“宋公子你就放心吧，我康莫天在龟兹好歹也是有些门路的。”

　　众人道了别，伊川跟随康莫天等人潜入延城。

　　延城本已经被吕光大军团团围住，但康莫天在龟兹行走多年，果然是有些门路的，虽然费了些周折，但还是将尹川及其他人带进了延城。

　　延城有三重，外城与长安城一样大，城内有佛塔寺庙千所。王城金碧辉煌，宛若神仙居所。

　　七月初的延城，正陷在一场叫“飒摩遮”的盛大狂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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