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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凉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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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第18章 合璧龟兹(二)

  虽是面临围城之困,但龟兹国王白纯自以为有二十万狯胡人的庇护,他自可高枕无忧。

  经历了数月围城恐慌的龟兹人借着“飒摩遮”(“苏幕遮”)乐舞来宣泄内心的困惑与恐惧。

  不分昼夜的喧天鼓乐,琵琶箜篌与长笛在龟兹人的手指下和唇瓣奏响动听的乐曲。

  装扮成野兽、罗刹与鬼神妖魔的人们载歌载舞,裸露着形体,相互泼水。

  尹川和康莫天等人乔装混在喧闹的人群里,借着源自波斯的“飒摩遮”乐舞,寻找机会。

  龟兹王白纯站在戒备森严的高高王城上,志得意满地俯瞰狂欢的众生。

  王弟白震替龟兹王巡视延城这一场漫天战火笼罩下的狂舞。

  康莫天悄悄告诉尹川,“王弟白震是反对龟兹王抗拒西征大军的人,据说高僧鸠摩罗什也曾告诫龟兹王白纯,希望他放弃奴役附属国的贪念,复归中原王朝,让西域恢复平静。”

  鸠摩罗什是龟兹王的外甥,是西域著名的大德高僧。

  尹川记得,索英生前曾对她说过,西域高僧,论佛法,无人能望鸠摩罗什项背;论出身,无人能比鸠摩罗什高贵;论悲悯之心,他是西域第一人。

  大秦皇帝苻坚在建章宫给吕光饯行时曾嘱咐说,贤哲的高僧鸠摩罗什是国家的大宝,他日平复龟兹,务必要护送高僧入长安。

  龟兹王新寺,是高僧鸠摩罗什弘扬大乘教义的所在,龟兹国的佛教中心。

  相传高僧鸠摩罗什半岁开口说话,三岁识字,七岁随母出家,游历佛教的故乡天竺,遍访名师,研习佛法。他曾踩着西域各国国王的脊背登上弘扬佛法的讲坛,是西域各国共同供奉的国宝。

  当尹川和康莫天等人潜入王新寺,四十岁的鸠摩罗什,俊美无俦的高僧面容平静,一双如蓝天秋水广远深邃的眼眸承载着俯瞰众生悲悯。

  尹川跪倒在鸠摩罗什的座前,“大师,我不懂佛法,但我知道,延城之外,每日都堆尸如山。龟兹一旦城破,大师,又有多少人血染这佛国圣地?”

  鸠摩罗什俯看着尹川,话语平静,“既然怜悯众生,为何还要发动这场战争?”

  尹川指着跪在她身后的粟特人,“大师,你可知道他们为什么愿意冒死来到这战火纷飞的龟兹王城,跪倒在大师座前?自后汉以来,中原大乱,西域都护府倾没了多久,这西域各国的纷争便延续了多久,这从西域到中原的商路也就纷乱了多久。他们,这穿行在西域各国的粟特商人便一直游走在生与死的边缘。大秦皇帝西征,不过就是为了重建大汉王朝时期的西域秩序,驱赶狯胡人,安抚西域各国,重建通畅的商道,这有什么错?龟兹国王贪图权势富贵,奴役他国,畏惧狯胡,与虎谋皮,将龟兹与其他附属国的黎民百姓当作与大秦殊死一战的筹码,大师,这样的惨剧,难道不应该制止吗?”

  鸠摩罗什的嘴角微微一搐。

  “我听闻大师在龟兹弘扬大乘佛法,普渡众生,难道这眼前正陷于战火中的芸芸众生,不都是大师该渡的众生吗?”

  尹川仰面,漆黑的星眸对上高僧黑泽亮蓝的眼瞳。

  “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

  高僧微微俯看尹川,嘴角浮着一丝笑意,深瞳内的广袤无垠却隐隐荡漾着不易察觉的忧伤。

  尹川霎时像痴了一眼,内心泛起一阵难以遏制的悲凉。

  “我叫尹川,从河西来。”

  “好,你们走吧,佛,自会庇佑众生。”

  高僧合上眼眸,宛如入定,再不言语。

  ***************************

  延城外,一场接一场的奇袭让秦军死伤惨重。

  狯胡人一时攻击大秦西征军的后勤补给,一时攻击西征军驻营,既长于弯弓远射,又擅于近身搏击,且行踪飘忽不定,让西征大军惊惧万分。

  在宋繇赶到西征大军在延城东面驻扎地的前一刻,一场激战正泼天血腥地展开。

  近千名狯胡轻骑兵身披连环锁子甲,手执长槊,冲破拦阻,在大秦兵营里横冲直撞。

  大秦兵士万箭齐发。

  利箭尖啸而去,箭镞却无法在狯胡轻骑兵身上扎出血窟窿来。

  狯胡见利箭在连环锁子甲上哑声跌落,猖獗大笑。

  “杀!”

  狯胡轻骑兵持槊冲锋,舞槊横扫,近千名的狯胡人挥舞着手中长槊,劈、截、拦、冲、挑,长槊所到之处,大秦兵士血肉横飞,死伤无数。

  大秦兵士远不能射杀敌骑,近无法劈杀狯胡人的躯体,慌乱之中,争相逃命。

  部分狯胡人狞笑着,像在草原上套马一样将皮革套索挥向逃命的大秦兵士。

  “呼!”“呼!”

  套索一挥一套一扯之间,大秦兵士被骑着快马的狯胡人倒拖着,在尘土飞扬的沙地上痛苦万分地挣扎着。

  乱军中,千蹄跃动,血雨横飞,大秦兵营顿时成了屠宰场。

  狯胡人的铁骑践踏着大秦兵士温软的身体,槊刃上的鲜血裹了一层又一层。

  眼看一营兵将全军覆没,李暠刚好带着一队具装骑兵返回营地,目睹了这一场惨烈的屠戮。

  “射!”李暠一声令下,飞箭如雨。

  狯胡人见状,疯狂大笑。

  但大秦将士的箭镞所向,却是狯胡人的战马。

  中箭的战马将狯胡人摔落马下。

  大秦兵士终究久历战阵,见李暠带着具装骑兵救援,且又有可趁之机,便回身搏杀。

  但环首刀虽然锋利,却无法劈开狯胡人身上的连环锁子甲。

  且环首刀短,长槊长,与狯胡人近身肉搏,难有胜算。

  李暠见军心溃散,忙策马冲向执槊横扫的狯胡人。

  手中环首刀如闪电起落,毫厘不差地劈向狯胡人的手腕。

  狯胡人惊慌之下,赶忙弃槊保手。

  李暠翻身下马,捞起狯胡人跌落的长槊。

  长槊在手,李暠猛力朝失了长槊的狯胡人一扫一挑。

  在狯胡人头盔落地的一瞬,槊刃便直直插入狯胡人的咽部。

  狯胡人不可思议地低头看着从咽部直穿而过的槊刃,双目暴突,好一会,“滋滋”冒着鲜血的尸体才“轰”的一声倒落在地。

  大秦兵士精神大振,如法炮制,战场形势很快得到扭转。正鏖战间,附近营地的秦军赶来支援。

  狯胡人见大势已去,才怏怏撤退。

  李暠带领着秦军正在清扫战场,查检伤亡。

  一营兵士已经折损大半。

  军医忙着救护受伤的秦兵,惊魂未定的秦军在夜风中巡逻。

  “大兄!”刚好赶到营地的宋繇看到李暠,疾步朝他走去。

  “二弟?”李暠惊喜,见到宋繇的一霎那又冷了脸,“你怎么来了?这兵戈凶险的地方,你赶紧回河西去!”

  “大兄可别急着赶我走!”宋繇忙低了声气,对李暠说:“有人托我给大兄带一句话,说狯胡人也是生意人,只要狯胡人觉得这场战事得不偿失,自然就退兵了。”

  李暠低头巡检着双方阵亡的兵士,乍听宋繇的话语,霍然转头问宋繇,“是谁说的?”

  宋繇想起尹川的叮嘱,忙说:“这是曹莫门陀萨宝说的呀!”

  李暠摇了摇头,盯着宋繇,“这是生意经,该是曹莫门陀萨宝说的,没错,但……”他突然冷笑起来,欺近宋繇,“这句话却是别人让你转告给我的,对不对?”

  宋繇苦笑,“大兄怎么知道?”

  李暠脸色大变,擒住宋繇的手臂,“她人呢?在哪里?”

  宋繇忙向李暠告饶,语气却甚是不满,“大兄这是第一次为了旁人跟小弟急呢。”

  李暠放开宋繇,“快说,她人呢?”

  宋繇摇了摇头,弹了弹衣襟,“她进城去了!”

  李暠倒吸一口气,“她进城做什么?什么时候的事情?二弟,你先在营地歇一歇,我进城找她去!”

  宋繇见李暠气急败坏,忙拉住李暠,“大兄急什么?她跟康莫天萨宝等人在一起,她的处境,未必就比你这凶险。”

  李暠一听,这才放下心来,狠狠地横了宋繇一眼,让人给宋繇支一顶军帐歇息。

  宋繇好奇,“大兄,你怎么知道她会来?”

  李暠冷笑,“你跟曹莫门陀萨宝走得近么?”

  宋繇摇头,“其实小弟我根本料不到她竟敢到龟兹来,我俩是在出了玉门关之后才结伴而行的。”

  李暠望着傍晚的血色长空,喃喃自语,“一个胆敢提着环首刀深入敌营取仇人首级的女子,她有什么不敢的?”

  宋繇哑然失笑,安慰李暠,“大兄放心吧,尹川,哪里需要我们担心呢?”

  李暠却低低叹息了一声,“是我让她担心了!”

  宋繇见李暠面有愧色,忙正色道:“大兄,情发自愿,虽死无悔,尹川该是这样性子的人,她做她乐意做的事情,你不需要愧疚。”

  李暠看着宋繇,好一会,他展颜一笑,“料不到你竟这么懂得她!对了,祖父与祖母,可还好?家中一切可好?”

  “一切都好,祖父祖母要你万万小心……”宋繇迟疑着,不知道是否该告诉李暠老侯爷与辛琰初衷不改。

  迟疑间,跟随李暠出征的成岳匆匆而来,“公子,吕大将军朝营地来了。”

  很快,营地外响起整齐划一的马蹄声,“呱嗒呱嗒”,急促却有序。

  吕光大将军到了。

  高峻的马背上,出身天水世族的氐人吕光身形俊伟,面目沉毅。

  塞外风沙堆垒起沙场悍将的铿锵,越发勾勒出铁血刚烈的大将雄风。

  铁甲在大将军跃马而下的瞬间撞击出肃杀冷酷的声音。

  吕光手按佩剑,一路入营,目光不离殒命沙场的双方兵将。

  沮渠蒙逊在吕光身旁,亦步亦趋。

  不到一年的功夫,沮渠蒙逊身量又高了许多。

  历经沙场酷烈的少年已经褪去了稚嫩,眉宇间充斥着刚猛的杀气。

  李暠与他虽同在吕光大将军帐下效力,但谋面机会不多。

  知沮渠蒙逊在吕光的默许下隐埋了姓名,李暠索性当沮渠蒙逊是在西征军中初识的同袍。

  吕光在一具狯胡人的尸身旁停下了脚步。

  长槊的刃穿过狯胡人的颈部,将狯胡人钉在沙场上。

  他身上的连坏锁子甲完好无损,头盔落在一旁,沾满了暗黑色的血。

  吕光单膝跪地,细细查看尸身。

  眉头时而紧皱,时而舒展,双眸内风云变幻。

  “这是谁杀死的?”

  “回大将军,正是李暠!”李暠上前。

  吕光看着李暠,浮着血丝的双眸泛起一缕笑意,“李公子,这是与狯胡人正面交锋以来的第一次逼退狯胡人,很好,请跟随本将军回大帐议事。”

  延城西,吕大将军的帅帐从黄昏亮灯起,一直到深夜四更天,校尉将军们都没有离开帅帐。

  待校尉和将军们离开帅帐,天上的寒星已经西斜。

  西域的凌晨格外寒冷,黯淡的星光笼着环城设立的营帐。

  营帐灯火明灭,将延城包裹在金戈铁马的怀抱里。

  呼呼风声裹着沙石,敲打着西征军紧绷的神经。

  李暠正准备跃马回营,沮渠蒙逊却拦住了他。

  摩挲着李暠的马头,沮渠蒙逊的眼神一柔,抬眼看李暠时却又还是冷幽幽的。

  “这是尹川的马!她的马怎么会在你这?”沮渠蒙逊突然咄咄逼人。

  往日见面,沮渠蒙逊不离帅帐,自然也见不到李暠的马匹。

  “她是不是也到龟兹来了,快说,你将他藏哪啦?”

  沮渠蒙逊的语气激动起来,看着李暠的眼神热切起来。

  “这马确实是尹川的,但她眼下不在这大营里,等战事结束,或许你就能见到她了!”

  李暠上马,准备扬鞭而去。

  沮渠蒙逊牵住马匹的辔头,不依不饶,“她的马怎么会在你这?”

  李暠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沮渠蒙逊,神情冷峻,低声警告,“与其在这做无谓的猜测,倒不如尽快结束战事,你亲自去问她,不更好吗?大战就在眼前,不容有失,沮渠蒙逊,你的时运,关键就在于这即将到来的龟兹大战,你好自为之,放手!”

  沮渠蒙逊一个愣怔,不由自主地放开了扯着马匹辔头的手。

  看着李暠风驰电掣而去,沮渠蒙逊面容一阵抽搐,追着李暠远去的方向,“告诉我,她在哪?”

  风声撕碎了沮渠蒙逊的呼喊。

  沮渠蒙逊颓然跌坐在地,垮着双肩,抱头而泣。

  ****************************

  二十二岁一战成名的西征大将军吕光,二十多年的戎马铿锵磨砺了他敏锐的军事嗅觉与果敢个性,大帐和议之后,西征军迅速调整军事部署,将环城驻扎的各大营回撤,十万大军,全部聚拢在延城西面,围着帅帐,聚成一股举戈可裂西北天的洪流。

  人马皆披重甲的具装骑兵组成机动的游骑,游骑既不惧狯胡轻骑兵的远程射击,更无惧彼此近距离的搏杀,且随时可以驰援附近遇袭的营地。

  营帐外的广阔天地,钩锁枪队日夜操练,操练场尘沙滚滚,呼喝声震天动地。

  那日吕光巡检战场,受李暠实战的启发,最终制定钩锁之法,只要能钩脱狯胡人的连环锁子甲,狯胡人就失去了战场最大的优势。

  大帐和议之际,李暠对吕光大将军进言,只要一举击溃狯胡人的进攻,这一场对峙了将近一年的龟兹战事便可彻底结束。

  狯胡人在吕光调整了战略部署之后,也曾多次发动小规模袭击,但战果不显。

  狯胡人频繁的试探和越发急躁的进攻,让西征军笃定,决战的日子很快就到来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李暠日日重甲在身,跃马横戈。

  侯府部曲秘密入城打探尹川的消息,但尹川如水入海,无踪无影,让他忧心不已。

  一日黄昏,宋繇带着侯府部曲在营帐前等候李暠归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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