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滴水穿石1
谢慎绝望地看着儿子,摇着头,老泪纵横,用力摔了自己的拐杖,一字一句地如发誓言般地说:“除非我死了,否则你就别想娶那个女人!”
谢京福刚要说什么,忽然看到伊杭抱着华华就站在门口,泪水潸潸而下,他的心疼了起来,连忙冲了过去,接过华华,对伊杭说:“华华饿了吧,赶紧进来给他吃点东西!到这里有我刚买的动物饼干!”
伊杭却执拗地回答:“不!老人家说的实话,我是个带着孩子的孤身女人,于你的事业来说,确是一无是处。如果可以走出去,你就可以有更加广阔的视野,就会有更大的成就,何必再为了我而纠结呢?”
“伊杭,我是个做珐琅的,做珐琅只有中国北京才是最好的地方,父亲他老人家说的是气话,过几天就好了。”
伊杭听到谢京福这话,情绪渐渐稳了下来:“京福,这是老人家的一片苦心,你真的忍心置之不理吗?你不后悔吗?”
谢京福淡淡地笑:“我是不会离开这里的,更加不会离开你,我不会变的。”
伊杭迟疑地点点头:“如果你真的可以,那我就会陪着你,无论有什么样的困难,我都会陪着你!”
谢京福听了这话,心中终于安稳下来。他对着华华的脸蛋亲了一口,笑着说:“走,我们给华华做好吃的去!”
正打算进厨房,谢京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转身一看,不由大喝一声,只见父亲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两眼发直,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了。
伊杭也惊呆了,华华忽然放声大哭起来,喊着:“爷爷,爷爷……”
人生有升降浮沉,对于谢京福来说,他的人生路虽然平淡,但是几十年来也算是安稳,这一次是彻底走入了低谷。
父亲这是第二次中风,很严重损伤了脑部神经,导致蛛网膜出血,再一次昏迷不醒。已经是第十天了,父亲依旧沉睡着,一点儿起色都没有,家里的积蓄就这样花耗没了,谢京福再一次陷入困窘中。他本已经请了长假,这一日看父亲还安稳,想起那个项目来,有些不放心,就叮嘱让伊杭照看父亲,自己去单位看一看。
令谢京福诧异的是,以往每个人见了他都会打招呼,但是今天所有的人都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指指点点,欲言又止,连门卫李大爷看自己都是一种莫名奇妙的揣度。
他的前边,俨然站立着翻着白眼、幸灾乐祸的刘天乐,他招了招手,喊着他说:“过来!让我看看你的衰败样子!看吧,我说什么来着,走多了夜路,总会遇到鬼的,怎么样?这回栽了吧!我看看你谢大师还怎么得瑟?”
谢京福问道:“发生了什么?老刘,这些日子我家里出了些事,不然我早就找你的,有些话想和你聊聊。”
“你这回自身难保了都,还管别人的事做什么?”刘天乐说着,将手里的一叠纸抛了过来。
谢京福意识到在自己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捡起那叠纸,不禁吃了一惊,这是自己作为主创人员参加的国际大赛设计文稿,这可是机密文件,怎么到了刘天乐手里?
刘天乐黑着脸说:“哼,本来不想搭理你,但是我这个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怕你被别人害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所以我慈悲心就来了,是来告诉你一声,你这谢大师平常实在太张狂了,得罪人了,现在被人陷害了,你可知道,你交上去准备参加国际比赛的作品祥云双龙天球瓶,听说居然出现了两份一模一样的设计稿,所以你这套稿子是作废了,现在厂里让人手一份,用来做反面教材,以此为戒,做个警示!”
“什么?”谢京福不敢相信,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事?
“你这可是丢了我们国家的人,对方是个日本人,听珐琅界的老人说,当年你父亲谢慎就是因为与日本人有过些交情,提供了很多帮助。现在别人都说你为了钱,把设计图卖给了日本人。”
“我?”谢京福忽然意识到,自己遭遇了飞来横祸,只是这祸从何来?除了自己和两个助手,只有父亲谢慎见过自己的稿子。
“唉,你就是做了这样的事儿,我刘天乐还是很理解你,平白无故多了两张口,这家用肯定是不够的。你谢京福也有今天,可是让我刘天乐看了稀罕了……”刘天乐阴晴不变的脸上居然出现了一丝怜悯之情,“这年月,什么都紧张,你要是没了这工作,我看你将来可怎么过活?难不成还去拉人力车去?”
谢京福的心黯然起来。事实也正和刘天乐所说的一样,谢京福由于涉及国家机密泄露事件,被暂停职务。鉴于平常表现良好,特别给予在京自由活动,待查清情况再行处理。
在他办好了离岗手续,在厂区门口遇到唐晓雯,唐晓雯将一张信封交给了他,便转身离开。他打开一看,是整整五百元钱。他知道这是唐晓雯避开黄玉斌偷偷借给自己的,这恐怕是她几年来所有的积蓄了。他想不能拿这个钱,以后要想办法还给她。
谢京福骑着车,慢慢走回了家,想拿几件换洗衣服,再去医院陪护父亲。这条路走了很多年,还从来没有一次觉得这样长,到了家,谢京福才看到胡同了多了很多彩色的灯笼,这已经是大年二十三了,又快到除夕了。但是,对于谢京福来说,阖家团圆都是不可能的了。
到了医院,他让伊杭回去照顾孩子,白天再过来送些饭菜,而自己就这样对着父亲说话。
“我知道那个人肯定不是你,你不会把我的设计稿给她,她也不会将自己的亲生儿子陷于不仁不义之中。我真的不相信是你。”
谢京福捂着头,看着没有一丝表情的父亲,就这样沉浸在没有未来的混沌中,心中暗暗后悔,不应该直接的顶撞父亲,让父亲再一次面临生命危险中。医生说,父亲这种情况可能会一直延续下去,如果要保持这种生命体征,就要靠先进的医疗手段维持下去,这样也会需要大量的费用。
单位由于这次事件涉及国际声誉,厂里所有关于谢京福取得的成就仿佛就在一夜间彻底消失,他被停发了薪酬,在家自省,也再也没有人提起这个名字。听说黄玉斌替代了他,成为主要授徒匠师。
谢京福无奈,只好将家里的财物变卖拼凑,也不过能维持一两个月。过了正月十五,他再次将家里的三轮车又修了修,仍旧去什刹海附近拉游客挣些生活费。近年来这什刹海的游人不但没有半分减少,反而越来越多。每到夏季,荷花盛开,杨柳茵茵,店铺也是越开越多,更是热闹非凡。这三轮车的生意不会大富大贵,但是目前来说,仅仅只够养家糊口的。他有空也会在家里手工制作一些小件的珐琅器,送到熟人那里去卖,这样,可以多弥补一些由于父亲生病欠下的医药费。
和以往不同的是,这个家庭再也没有了以前的欢乐。华华似乎也懂事了许多,每天都很安静地自己玩,晚上就早早安睡了。谢京福不敢和伊杭提结婚的事,现在的他,朝不保夕,给不了她稳定的生活,他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她。只好每天深更半夜回来,然后就躲在自己屋子里再也不出来了。
他还记得父亲的话,如果觉得心静不下来,就做一件符合自己心意的珐琅器。时光是最好的心药,在那种漫长的劳作中,就会渐渐忘掉所有的苦恼。
于是,在常常在半夜时分,打开案前那盏昏暗的灯。他要亲手做一个蓝色缠枝杏花镂空手镯,替伊杭完成那幅没有完成的画。那画,是她心中的一个梦,她没有完成的,自己也可替她完成。
伊杭经历过那些不堪的往事,知道此刻的谢京福已经成为受伤的羊了。生活有时候给本来就孱弱的人以致命打击,但是这是躲不过去的,要慢慢熬出来。在昏暗的灯光下,她有时候会看到谢京福一个人在屋子里,半天不出来,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她早就洞悉谢慎对自己的态度,不过是碍于两家的旧情才会收留自己,而从来也没有把自己当成谢家的儿媳妇。只所以坚持到现在,不过就是心中留存的一种珍惜之情。曾经她为了钱,嫁给了自己不爱的人,到头来还是一场空。这一次,不能再重蹈覆辙,所以一定要陪着谢京福走过这最困难的日子,让自己心安。
春光无限好,室内充满了温馨的月光。伴随着寂静的夜晚,是轻轻的敲击声,谢京福的屋子里灯光依旧,人影晃动。他低头看着什么,不时一阵阵叹息,仿佛在无力地透支着自己未来的人生,令伊杭觉得心头沉重起来。
第二天,她趁着谢京福出去的时候,带着华华去医院看望谢慎。老人依旧没有任何好转,他皱着眉,闭着眼睛,仿佛心中怀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想以这种方式来逃避不愿意看到的现实。
正巧护士进来,对伊杭说:“谢慎亲属,你家已经欠了一万九千元的费用了,三天内要交齐,不然就没有办法治疗下去了。”
伊杭点了点头,心头沉重,问了一声:“请问现在病人难道真的只有这样保守治疗吗?”
护士说:“其实也是可以做手术的。我听李医生说,最近有个美国著名的神经内科专家要来我们医院做学术交流,这次他提前预约了好几个病人,听说这个美国专家对于这种心脑血管疾病很有研究,就是手术费太贵了。”
伊杭不敢再问下去,她知道那个手术费对于谢京福和自己来说,一定又是个天文数字,这种感觉她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了。经历过父母的逝去,她更加理解谢京福,心头的这种负担就和魔咒一般压迫着自己的五脏六腑,每次想起来,就觉得心脏的血液急速上涌。只要能够救了亲人的命,就算是将自己大卸八块也是好的。
她有些迷茫,腿软软的,又朝着一个自己不熟悉的方向走去。
华灯初上的时候,伊杭才回到家。看到谢京福的那一瞬间,她几乎又哭了出来。谢京福鼻青脸肿,衣襟上血渍星星点点,似乎刚刚和人血拼回来。
华华挣脱了伊杭的怀抱,朝着谢京福颠颠跑过去,他那稚嫩的小手指朝着谢京福的伤口上轻轻触摸了上去,似乎想帮助谢京福做点什么。
伊杭紧张地问:“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了?受伤了吗?”
谢京福装作没事的样子,笑了笑:“想多拉点活儿呗,结果抢了人家的生意,被同行给打了,这是自作自受,活该!”
伊杭脸色苍白,拿出了医药箱,泪早就成了河:“看你,都是我们母子拖累了你,不然你养活自己总是可以的。”
谢京福伸了一双长着粗茧的手,擦去伊杭脸上的泪,说:“这是老天爷在磨砺我呢!你相信吗?人生就是个曲线,如果说我现在到了最低谷,那么以后肯定是要时来运转了,不信你就等着看吧!”
伊杭点头,将头靠到了谢京福的肩膀上,说:“我不管你什么样儿,我反正会陪着你。”华华也学着母亲的样子,将小脑袋靠近谢京福的另一边,细声细气地说:“爸爸,我……会陪你……。”
谢京福与伊杭看到华华那一本正经的小模样,忍俊不禁。谢京福弹了一下小华华的额头,笑道:“那是,你将来长大了,得孝敬我,管我吃,管我穿,在床前伺候我,说好了,不许反悔!”
小华华懵懂地再次点头,朝着谢京福伸出小拇指,谢京福勾了上去,说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说着,谢京福的鼻子酸了一下,他觉得,眼前的苦,终究会熬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