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天长日久3
几句话把刘天乐给说得晕头转向,他不服气地骂着:“臭小子,你翅膀硬了,和那个不成气候傅华一样,想把你爹也给气死?”
“这我就不明白了,那傅华大哥我也是相熟的,我小时候好多玩具都是他帮我修好的,我可记着这些好呢!”
“提起那父子两人我就挠头,我这心里还记着那笔账呢!谢京福那个老怪物,有时挺让我稀罕,有时候我就恨得真是牙根痒,就说你哥那事吧!后来我才知道你哥找过他,不愿意学做珐琅,但是那老怪物就不能好好和我解释一下?害的我一直以为,就是谢京福那个老怪物拒绝收你哥做徒弟,你哥他伤心了,生了场大病,差点没了。后来你哥好了,又留下了声带嘶哑的毛病,后来连找工作都成了问题,只能屈就当了一辈子修理工。这事说起来,我还真是对那个闷葫芦挺不满的。还有,他老是和我说,人要正气,不要投机倒把,好像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天地良心,你爹我现在做古董,挣的也是辛苦钱,怎么就不正当了?他不就怪我学珐琅不专心吗?”
“您这仇也记得太长了,我哥也不愿意学做珐琅才是真的。还不是您老人家把我哥给揍了一顿,我哥才给气病了。还有,我倒就觉得就是因为有谢大爷这种不被金钱物质俘虏的人,才能做的出好东西来呢!”
“哼!”刘天乐不以为然,眉头一皱,双手插腰里,继续说,“说起来也真是怪了,那谢京福平素看起来孤僻个色,几乎不近女色,怎么竟然是个情种?听说当年那个满清格格走了以后,他可整整三个月没出屋子,后来也不知道那姑娘到底怎么样了?”
“格格?”刘海龙忽然听到这样一段鲜为人知的风月往事,兴致提了起来,“怎么从来没有听您老人家说过?”
“唉!这事都是谢京福那老怪物的伤心事,我也懒得提了!那姑娘去的是运河的另外一头,谁知道是嫁人还是发达富贵了,反正人家选的是富足的生活,又有谁愿意和一个穷光蛋过日子呢?他后来收的这个养子,简直是耗尽了他的心力,也够他受的了。当年他要是愿意给你大哥当师傅,那我们还不让孩子好好孝顺他?这个人,是不可救药了,算了,我们不提他,提起来就生气!”
“咳咳!”傅华听到这里,再也遏制不住,轻声咳嗽起来,“刘叔叔,我以前是个不学无术的败家子,您现在骂也骂了半天了,也消气了吧?那个鼻烟壶虽然不知道能不能找的到,但是我现在发誓,我毕生之年一定要亲自做个精品珐琅鼻烟壶给你送上,请原谅我过去的荒唐吧!”
看到傅华忽然带着吴美莹出现在自己面前,刘天乐有些懵了,一个步子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有些尴尬地地说:“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
“华哥!”刘海龙上前与傅华拍手会心一笑。
此刻,风裹着水面的寒气飘在空中,云彩也忽然亮了起来。傅华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也许是在吴美莹面前不知不觉滋生出来的力量,他凝重地说:“我想知道我养父的过去,其实我们并不了解他,他的心里可能有我们看不到的苦……”
刘天乐的眼神亮了,又叹了口气:“华华,你小时候我还没少管你吃喝睡呢,海龙有什么你就有什么,我虽然说话是有些口无遮掩,但是可没做过一点儿亏心事。唉,算了,都我也快七十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也不打算再计较那么多了,想开了。和谢京福原来在珐琅厂共事那么多年,对他的那些过往都是清楚的,只是不好和小辈们提起。”
傅华看了看旁边的吴美莹,恳切地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吧?我现在悔悟了,以后也会好好按照我家老爷子的要求,好好将珐琅器做下去的。”
刘天乐深深看了一眼傅华,翘着大拇指,点点头:“年轻人,知道错了就改是好事,我也相信坚持你会有成功的一天。不过,你们今天遇到我心情好,你也真是福气,关于这老怪物,有很多事情,我觉得也该和你们说一说了。虽然我比谢京福晚到珐琅厂,但是技术上不比他差……他就是沾了自己家是珐琅世家的光,而我可是半路才入行的。”
傅华看着眼前这个古稀之年的老人和自己养父一样并不服老,心头渐渐绽放了一朵温馨的小花儿,方才那些失落与懊恼渐渐淡了许多。
刘天乐把傅华、吴美莹和儿子招呼到旁边的长亭里,望着不远处冰冷的水面,长长叹了一口气:“我到了珐琅厂那一年是1964年了,那个时候你父亲已经是大名鼎鼎的匠师了,我当时就和他坐在对面……”
傅华屏住呼吸,随着那充满喜怒哀乐的时光一起回到了过去。他们没有想到,这一次出行,竟然洞悉了养父最难堪的秘密,原来养父心中一直掩藏着一位红颜知己……
刘天乐还记得与谢京福初遇时的尴尬,谢京福在雪地里看到傅伊杭那一刻的悸动,以及谢京福在傅伊杭的影响下,逐渐完成了一位旧社会民间艺人到国营大厂珐琅匠师的华丽转变。
即便是失去了傅伊杭的谢京福,由于有了珐琅事业的支撑,还有一个在自己身边嗷嗷待哺的孩子,也在漫长的岁月里渐渐安静下来。刘天乐退休后,在古玩城开了一家古董店,他那一手修复古董的技艺远近闻名,因此生意也是锦上添花。嘴上说着恨那个老怪物,其实心里还是感激他的,毕竟没有那个老怪物,自己也不会成为现在的古董鉴定和修复专家。
他还记得那是2001年的一个春日的午后,他拿着无意中得到的一件东西,想送给谢京福。他知道这件东西,对于谢京福来时,意味着什么。
他走到谢京福家附近的街口公园,远远看到谢京福正眯着眼睛,慵懒地坐在路边的椅子上,看着穿梭的人流在眼前晃动,浑浊的双目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亮了起来。只见路边的红墙外伸出一枝枝俏丽的杏花,他记得谢京福最喜欢创作青色的杏花了,青色杏花只是臆想和梦幻里的色彩,可以用自己的心改变的色彩。
“老谢,你看,我带什么给你了?”刘天乐凑了过去。
谢京福睁开眼睛,看到刘天乐笑嘻嘻地举着一只法兰绒的布袋子,朝自己晃着。谢京福的晚年,朋友不算太多,而刘天乐是对他又恨又爱的一个最特殊的朋友。
“好了,晃得眼都瞎了。”谢京福干咳两声。
刘天乐笑得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线:“您看到这个东西,一定会感谢我的。”
“哦?”谢京福知道刘天乐经常拿来一些明清朝的珐琅老器件让自己帮忙鉴定,于是就定睛看着他从布袋子里掏出一个“宝贝”。
“这个据说是大清朝最好的珐琅师傅做出来的精品,要是有准,我就收藏了。”
谢京福看着那是一个做工非常细致的珐琅镶宝鼻烟壶,前后分别有喜福两字,中间的图案是“鹦鹉濡羽”。他的呼吸渐渐不匀均了。这是谢家先祖专门给珲贝子府做的器物,上边的每一道纹路都带着谢氏特有的痕迹,世事难料,居然重新流转到自己手里。
他摩挲着那鼻烟壶细腻的花纹,对刘天乐说:“你拿这东西给我,是不是不想拿回去了?”
刘天乐的笑容给人一副令人啼笑皆非的感觉,他挤了挤眼,哈哈大笑:“这些年我虽然对你也不太满意,但是谁让你的眼光比我毒呢!老是麻烦你,心里总是过意不去。桥归桥,路归路,一码归一码,毕竟是我欠了你的,所以我得回报你,这不,机会来了!”
谢京福“哼”了一声:“你小子这些年也不白和我混来着,居然也连成了火眼金睛,连我谢家专有的手法都看的出来了?”
“那是自然,跟着大名鼎鼎的谢氏传人混日子,我不长进才怪!”
很多年了,谢京福还是第一次被刘天乐这莫名之妙的马屁拍得有些哭笑不得,只好摆摆手:“既然这是你的心意,我就笑纳了。不过,只在我这里放三年,如果三年后,这鼻烟壶的主人还没有出现,你就把它收回去吧!”
刘天乐眯着眼睛,将呼吸沉了下来。他看到谢京福的眼神里现出一种自己看不懂的期待。漫长的岁月并没有将这份期待带走,而是依旧如春花般灿烂。
听到刘天乐将前尘往事一一追溯,傅华、吴美莹和刘海龙不停点头,发现父辈居然有这样多的往事。
刘天乐这一场回忆,竟然讲得老泪纵横,他的儿子居然拍了拍他,又劝慰了半天,方才止住,他接着说道:“谁料到,那谢京福就这样不吃不喝快半个月都没出屋子,后来厂里说他的事情调查清楚了,他是清白的,他的职务也完全恢复了,并请他去依旧授徒首席匠师。回到珐琅厂工作的谢京福,从此却像变了一个人,除了说珐琅的事情,总是沉默寡言。后来厂里看他这样,便不让他带徒弟了,虽然说他后来出了很多优秀的作品,但是在大家的眼里,他就是个老怪物!”
傅华听到这里,忍不住插了一句:“刘叔叔,我想问一下,我应该就是那个你们口中的华华吧?那我为什么会到了孤儿院?”
刘天乐低了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道:“这个还真就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污点了,你说我做好事就做到底吧,没成想半路上还出了岔子。我当时带着你和我家老二出去玩,转身就发现你不见了,这可把我急坏了,那些日子我也是过得良心不安啊。谁料那谢京福还真是有骨子韧性,足足找了你两年,终于在郊区的一个孤儿院里找到你了。要我说呀,这是你们几辈子修来的父子缘分,打都打不散的。”
傅华长吁了口气:“那时我还小,朦胧中记得自己在哪里吃**葫芦,可是想了想,又想不起来了。”
“还说呢!就是那次你和我家老二非要吃**葫芦,我才去买的,就这个空档你就差点丢了,幸好没铸成大错,不然倒真是欠那老怪物的了。”
刘海龙听着,又和傅华击了一下手掌。儿时的记忆虽然模糊了,但是那份温馨与感动依旧还在,那种相聚相识的缘分并没有随着两家人的变化的生活而消失。
傅华又沉思了片刻,问道:“那我母亲呢?难道这些年,我的养父从来没有想到去找她吗?”
刘天乐挠了挠头,回道:“这个可就难为我了,后来只是听说你母亲嫁给了一个杭州人,再也没有回来过。”
吴美莹忽然插了一句:“我知道。”
傅华转身紧盯着吴美莹,只见她抿了抿嘴,小声地说:“傅伊杭嫁到杭州,后来生了一个女儿叫冯淼,虽然说衣食无忧,但是总觉得她的眼神里露出一种令人看不懂的忧伤。后来她说想设计一款叫做‘京杭之恋’的丝绸纹样,她说要那种干净明朗的蓝色,就和北京的景泰蓝一样,但是后来她生了重病,我便接下这项工作。可是我设计了很久,总是找不到那种的心动的感觉,所以我决定来北京,找寻她所说的那段失落的岁月。”
“等等,”傅华忽然想到了什么,忐忑问道,“你是说我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妹妹?那你?”
吴美莹莞尔一笑:“傅伊杭是我的老师,所以我不是你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