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天长日久4
傅华听到这里,终于松了口气,但是听到吴美莹说了下一句,顿时又呆了。
“我想告诉你的是,我欺骗了你,那镯子并没有丢。”
“你?”
“是的,起初只是拍了拍图片发邮件到杭州,但是冯淼妹妹说,老师的眼花了,看不清楚,我就瞒了你们,把那镯子寄到了杭州,让老师亲自辨认。”
刘天乐父子和傅华眼睛都一眨不眨盯着吴美莹,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故事。
“冯淼妹妹说,老师确认无疑,你们就是她要寻找的亲人。”
傅华眼神里都是朦胧的泪光,这是第一次听到母亲这个字眼,而且就在运河的另外一端。他心里并没有多少恨的成份,这个母亲在他三十八年的人生里,只是一段虚无缥缈的影子。
2005年的5月,傅华第一次见到亲生母亲,竟然是在母亲弥留之际。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和她白色的银发相映成辉。妹妹冯淼已经和兄长相认,他们一起走向自己的母亲。她这一生,曾经不甘心、不情愿,到头来安之若素地活着,也将自己的光芒散发出来,成为杭州有名的丝绸设计大师。
是时光成就了我们,不是我们成就了时光。傅华终于懂得了这句话的意义。
伊杭的神情略显疲惫伸出手来,细弱的手指,青筋骨气,褶皱重生,却很温暖。在被自己儿子接受的那一刻,眼泪变成了河流。
她眯着眼睛,想起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春天。经过慎重决定,她与冯友源决定将自己最心爱的女儿送到法国读书,今天冯友源带着她和女儿冯淼来杭州城里最繁华的庆春路,来吃一顿地道的杭菜,明天就要离别了。
女儿忽然要吃木瓜酥,素来宠溺女儿的冯友源让伊杭等一下,他亲自带着女儿到马路对面的糕点店里去买。伊杭看着父女两个人的身影很快就淹没在人流中。她将视线转到了一处丝行门口。
四月的杭州,桃红柳绿,正是人间芳菲一片。那些挑着竹篮的来丝行投售的丝农,互相谈着今天的行情,有笑着的,有搭讪的,还有的大概已经拿到了钱,正眯着眼睛想着这些钱的用处。她深深呼吸了一口,觉得自己的骨肉血液已经开始与这座城市融为一体。
相聚也好,离别也罢。她相信这都是上天的安排,母亲半世离别与思念成了遗憾,却得由自己来弥补那些回不去的时光,而现在年幼的女儿又要漂洋过海,这种滋味是对自己的惩罚,想来该是自己受的。
“伊杭,想什么呢?快点,时间不早了。”她看到冯友源和淼淼走了回来。
她看到十四岁的女儿似乎还不懂得离别与思念是什么滋味,满口的木瓜酥正吃得香甜,于是只好笑了笑,跟随着丈夫与女儿走进酒楼,坐在最靠窗的一个桌位。贴心的丈夫早已经预定好了座位,也点了自己和女儿最爱吃的菜。
“伊杭,现在国家改革开放了,我相信,我们的未来必定更好。杭州这里地肥水美,有的是上等的货源,到处都是商机,既然赶上国家的好政策,我想我们该好好筹谋一下了。”
“都听你的。淼淼以后在国外的花销少不了,我想把北京的那套老房子卖了,你觉得呢?”
“都听你的。”冯友源举起了酒杯,朝伊杭默契地笑着。
伊杭“噗嗤”一声,也举起了酒杯,与他碰撞了一下,说:“我家那老房子原来有一棵杏树,一株榆树,后来我父亲赌得急红了眼,听说有人要买我家那株老榆木做家具,居然就把老榆树给锯了,我母亲急得大咳,我这才知道,我们老北京的四合院里很多讲究。院子里不能只有一棵树,至少要是两棵。”
“哦?”冯友源不解。
“北京人讲究风水与寓意,四合院四四方方,是一个‘口’字,人住在里边就是一个‘囚’字,所以就要栽树,也不能栽梨树与桑树,因为这梨与桑和‘离’与‘丧’谐音,是悲伤不和的意思。但如果院子里只有一棵树,那不就是个‘困’字了吗?所以就不能只有一棵树。我母亲在北京生活了多年,知道这些禁忌,所以一直觉得,自己一辈子都困在这个四合院里,生活得如此困难,都是我父亲的错。”
冯友源又心疼深情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好了,都过去了。我答应你,在卖房子之前,我让人在院子里多种几棵树,就种杏树吧!芳树连天,可是很美呢!”
“这世间懂我的只有你,你是我的知己,我得谢谢你。”伊杭眼眶湿润了,一口将杯子里的酒饮下。
“听你说这些话,我既高兴,也不高兴。”冯友源严肃起来,放下手里的酒杯。
“为什么?”
“你决定舍弃了过去,卖了那老房子,就是绝了再回去的念头,我自然是知道你会与我厮守一辈子,所以安心。你和我也算是相濡以沫,渡过了那么多年的起起落落,还把我当外人,说什么谢,我就不高兴了。”
伊杭捂着嘴偷笑一阵,然后又止不住流了眼泪下来,看的身边的淼淼不明所以,终于放下手里的木瓜酥,说:“妈妈,你不要哭,我会给你写信、打电话的。”
伊杭摇头,说:“我是谢谢你父亲知我,懂我,成就了我。没有你的父亲,我的心愿就一辈子都实现不了,现在妈妈成了丝绸设计师,可以天天和自己最喜欢的丝绸在一起,那种快乐,才是发自内心的满足。”
“耶!”淼淼伸出手,“妈妈是最棒的。”
“我打算以后继续设计以运河文化为主题的项目,既然这运河文化是我们的智慧与灵感源泉,是我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一定要懂得珍惜。淼淼,你好好学,将来,既要把我们国家的文化带出国门,也要了解外国文化的精华,取长补短,为我所用。”
“淼淼还小,她怕是懂不了母亲这伟大的思想。”冯友源的眼神里灌满了对妻子与女儿的宠溺。
“淼淼总会长大,自然会懂的。”
冯友源庆幸自己当年不顾一切抢了伊杭回来,这才有了现在的幸福。他看到手中的酒杯里的液体透明醇香,散发着令人沉醉的清香,笃定地想到,这运河是母亲河果然不假,守在这运河畔的女子果然都是最有灵性的,妻子是,女儿也是。
当伊杭的视线中出现一位陌生的年轻男子,那神韵与自己有几分相像。她知道这是自己最愧疚最难以弥补的一个人了,她于是呼唤着:“华华,你来了。”
傅华哽咽着:“是的,我来了。”
“你真的不怪妈妈丢弃了你?”
傅华点头:“怪,怪这些年我居然不知道我的母亲还活着,怪我自己太不争气,现在才来到亲生母亲身边,现在才知道原来自己还有一半满族的血统。”
伊杭流着泪笑了。
“其实,从民国以来,我们满人早就失去了贵族的地位与俸禄,更是无缘去攀爬走仕途,大部分人只能靠做些小生意糊口。富察氏的一支曾经随着清帝到过满洲,所以留在北京的我们这一支生怕无端惹上是非,这才改成了汉姓,我的祖母其实就是汉人,满汉早已经成为一家,不分彼此了。谢家不愿意要我这样的儿媳,其实就是怕我的身份在新国家新格局里再次遭遇磨难。但是历史真的可以证明,不会了。这是一个更加充满了人道主义情怀的国家,我们的生活已经有了翻天地覆的变化,这一切的担忧都是历史了。”
“我失去心中挚爱,却得到一知心人。淼淼的父亲是个有韬略有担当的男人,这些年无论公私合营还是文革十年,他都用自己的智慧避开了那些政治和经济上的漩涡,他让我去读书、做设计师,他给了一条最温情饱满的路。他在九十年代初期,忽发心脏病离开了我们。他临终时都在安慰我说,他知道我眷恋北京的亲人,但是我只有留在杭州,才能完成心中的梦想。事实上他是对的,他懂我,知道我心中也有一个蓝花梦,我的载体是那些美丽的丝绸,如水般滑腻的丝绸,柔能克刚,我以我内心的柔性和坚持,最终达成所愿。有了这样的寄托,所以这几十年,我才能支撑下来。”
她拿出那个镯子递给儿子,“我早就在你养父的房间里看到过这个镯子,知道他每天在房间里敲打,都是为了给我一份最美好的回忆。你告诉他,我一直知道,他从来不肯多说的,其实就是他生命里最在乎最重要的。”
傅华接过镯子,感到这青蓝光芒中透露出岁月的沉淀,这沉淀给了人后半生活着的勇气和力量。
“儿子,告诉你的养父,我在运河的另外一端,为他祈福。”这句话说完,伊杭的手忽然垂了下来,人已经停止了呼吸。
傅华将头埋起来,嚎啕大哭起来。房间里都是哀恸。
母亲的生命里,有梦,有遗憾,有坚持,也有深深地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