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浪子回头１
傅华和吴美莹再回到北京，他们并没有直接回去，而是一起到了什刹海边。这些日子乍暖还寒，玉兰的蕊珠已经萌出，期待着阳光的挥洒。他们有了共同的默契，于是相互微笑着，一起将那只手镯抛入了水里，手镯入水的瞬间，只存在过一个浅淡的漩涡，很快就沉了下去，不足以引起人的注意。
傅华看到吴美莹仍然在沉思，忍不住问道：“你这一次要呆多久？是不是真的打算离开北京了？”
“嗯，只是暂时有事离开。”
傅华无奈地一笑：“我是说，你肯定嫌弃我这样一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吧？”
吴美莹的表情很平静：“你这是在试探我对你的态度吗？”
傅华听到她这样直接问话，反倒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他猜不透吴美莹的心思，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其实，你有着骨子里最纯真的善良，只要可以收心养性，不愁做不出好珐琅来。”
“为什么会这样说？”
“胡同里的李奶奶家的女儿常年在外地上班，回不来，家里的电器修理、下水道堵塞什么的活儿，这些年都是你做的。还有，你喜欢咖啡店的那个位置，不是因为你喜欢享受那些小资的生活，而是因为你知道谢京福老师经常会独自坐在咖啡店对面的路边长椅上沉思，那个角度正好是观察那个位置的最佳点。你担心他的腿脚不好，回去太晚会摔倒，于是便常常偷偷跟在后边默默守护着，你的心里没有冷漠过。”
这番话居然说得傅华面红耳赤，觉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他很腼腆地说：“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们画画的，都有一双善于观察到美的眼睛，所以我可以看到你的内心，你有这样的心，其实早晚都是可以飞起来的，什么时候都不算晚!”
傅华就这样看着，每次和吴美莹一起，都如此踏实。吴美莹转身，一边走一边悄悄掩口笑，顿时也明白自己该怎么走路了。
送吴美莹到火车站离开后，天色已晚，傅华走在自己熟悉的胡同里，深深感觉，回家的这条路，充满了希望，黑暗仿佛已经挡不住自己的脚步了。
傅华蹑手蹑脚地进到养父的屋子里，里边依旧漆黑一片，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他放心地离开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发现，自己离开这样久了，房间里却一尘不染，他的鼻子又酸楚了。原来自己从来没有离开过老人的心里。
半夜醒来，似乎听到养父的屋子里有动静，傅华担心他的身体，急忙冲了出来。屋门是半掩的，透露出一片温柔的灯光。灯光下，老人的身影浓重，正戴着老花镜，蘸上白芨，将那密密麻麻的铜丝一点点粘上去，他那粗大的手指灵活驱遣着那些弯曲的铜丝，如同绣花一般，集聚了所有的心志。
傅华看得很清楚，那是一只新的蓝色景泰蓝手镯，青蓝的底色，古朴的缠枝线纹，考究、严谨、传神而美妙，传递着生命的旋律。
而老人那弯曲的身子，如一座沉默无语的桥，连接着彼此牵挂的两端，绵长相思化为运河之水，静静地守护着远方的爱人。
如同养父谢京福所说，他这一生，确实做了一场波澜壮阔的蓝花梦。养父一直在自己的梦境中，编织着心中的美好，那每一个动作，都是一份发自内心的持久功力，直到他灯枯油尽的瞬间，手中还攥着那只蓝枪。
养父就这样离开了。
傅华很悲痛，自己应该开始一场新的生活了。他将养父的后事办理完毕，便开始收拾养父的遗物，想将自己家的屋子重新粉刷一遍。养父没有做完的那只镯子，只好先收了起来，他自知自己还没有那种功力可以做得如母亲那只杏花镯子那般好。养父的枕头下还放着一封信，那字迹粗犷有力，果真是养父亲笔所写，也是早就写好的，是写给自己的。
他让傅华到自己的弟子、景泰蓝大师周晓峰的工作室重新学习景泰蓝工艺技术。傅华决定不再忤逆养父的心意，按照养父的遗愿，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宿命。
周晓峰大师的工作室名为“蓝色时光”，在京郊的一栋高层的十九层西侧，傅华很快就找到了那个地方。那工作室的装潢时尚而不失典雅，几个人正在聚精会神地劳作着，那专注的眼神和自己的养父谢京福一样，此刻，并没有由于傅华的出现而受到影响。
傅华悄悄问了一个人，那个人瞥了瞥傅华说：“你也是来应聘的？”
“您好，我叫傅华。”傅华伸出了胳膊，看到这个人和自己的年级不相上下，但是却一见投缘。
“我叫库光耀，哈，认识你很高兴。诺，那就是周大师的办公室。”
傅华微笑称谢，径直敲响了那道盼望已久的门。
只听一声：“请进。”
傅华的眼帘中出现了一个六十多岁，须发皆白的老人，傅华知道，这就是养父的弟子，现在业界盛名遐迩的景泰蓝大师周晓峰。
周晓峰看到了书信，很感慨地对傅华说：“这是你父亲为你留下的最后的福祉，要珍惜。实话和你说，如果你没有珐琅世家的这个背景，我这个工作室里是没有你的位置的。还要再说一句，不会可以学、可以问，但是不允许有脏心、歪心、坏心，这也是我们的做珐琅的大忌。以后如果你做得不好，也会请你离开的。”
傅华点头，看周晓峰大师的身后是一张宋徽宗的牡丹诗词拓本装裱画，而办公桌上放置的一台黑色的笔记本，心中豁然开朗。自从出狱以后，便不曾认真在社会上打拼过，原来真是一个天翻地覆的变化，每个人都可以通过不懈的努力实现自己的理想。他想。他也是可以的。
于是，他伸手朝周晓峰大师递了过去：“您放心，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我，我一定不会掉链子了。”
周晓峰大师紧绷的脸终于松弛下来，他也伸手握了过来：“以前听谢师傅说你是个脱缰的野马，现在看来，你这批野马到了收心敛性的时候了，也许，你会有你的一番作为，只要努力，一切都不晚，我就相信你一次！”
傅华笑了，这笑是对着阳光的充满信念的笑，许久了没有这样过了。周晓峰先让他办理好入职手续，便带他到处转了转，最后走到一位低头工作的女师傅那里，停住了脚步。
“这位是唐晓雯老师，她有着四十多年的点蓝经验，你得好好向她学习。好了，我不打扰你了，你慢慢摸索吧！”
目送周晓峰离开后，傅华发现唐老师只是朝自己看了一眼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并没有和傅华说一句话。
傅华就这样偷偷观察她。她的发丝花白，大约有六十多岁，手指却纤细灵活，仿佛对摆在自己面前的几十种色料都了然于心，那速度甚至超越了当年的养父。她手里是一张工艺圆盘，盘上的菊花如崩裂一般，绚丽的颜色浓淡相宜，带着些淡淡的水墨画意境，这功夫和底蕴确实不低。
“唐老师，我想我能帮您做些什么？”
傅华发现，唐老师依旧没有理会自己。
此刻，不远处的库光耀挥了挥手，示意自己过去。只见库光耀小声说：“你这位唐老师是位聋哑人，所以你得将就她的习惯，不要急，慢慢就适应了。”
什么？聋哑人？傅华惊呆地看着这位因岁月磨砺留下痕迹的女景泰蓝大师，虽然有着如此不完美的人生，但是却依旧坚持着那平淡而伟大的事业，着实令人敬佩。
他还是觉得自己被愚弄了，周晓峰大师并没有真正认可自己。不能说话，该怎么交流？
“我猜你现在想，以后该怎么交流呢？对吧？”
“你怎么知道？”
“真心话，我比你早来一年多，当时我也是这样问周大师的，但是周大师说，做珐琅要用眼睛看，用手干活，用嘴做什么？我当时就蒙圈了……不过，后来，就慢慢跟着看，唐老师就做示范给我，后来就适应了……我说，你可别小看她，这家工作室她是有股份的，不是一般厉害！”
傅华掠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深深思索起来。他记得养父有一位叫唐晓雯的哑巴弟子，后来由于意外的失误而辞职，没想到，她离开了珐琅厂，居然也冲入到这片自由的天空，自我飞翔起来。
果然，唐老师初次知道傅华是谢京福的养子，先是惊了片刻，但是很快就又恢复的常态。她将自己手里的滴管递给傅华，然后拿了一只和自己手里同样的掐丝铜胎，让他试一试。
傅华欣喜若狂，小时候经常和养父一起做这个，非常熟悉操作流程，简直是到了自己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了，如果自己做得好，没准也可以成为股东当老板了。他觉得自己的春天就要来了。
然而，几天以后，唐老师将自己的作品与傅华的作品摆放在一起，傅华这才知道自己与唐老师的差异在哪里了。
他自己做的色彩呆板，色调过渡不自然，每一朵花看着就如没有生机的衰颓之花，而唐老师的花朵如活了一般，或是半开半闭，或是泼墨挥洒，如顺势倾斜的江流，大气开阔又不乏空灵意境。
傅华脸红了，看到唐老师拿起笔写了两个字给自己看，傅华看到写的是“砂眼”。
他的脸瞬间红了起来，从小就看着养父做珐琅，也听着他老人家唠叨过无数次，就算是自己再不济事，也懂得这两个字的含义。唐老师是说，自己做的盘子怕烧出来都是砂眼。
他搓着手，从椅子上跳了出来，一边用小锤敲了敲那盘子托，说：“这盘子是纯正的紫铜，就是薄了些，再厚半分，就更完美了。”这一两年来，每日都抬着铜皮回家，被养父骂着敲铜胎，他总算是对这原材料有些感应了，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便毫不犹豫地说了出来。
但是，他发现自己这样是欲盖弥彰、无的放矢了。唐老师并没有和自己探讨铜胎的问题，自己这般不认错，倒是枉费了人家的一番好意。他刚刚意识到自己错了，就看到唐老师白了自己一眼，转身不理自己了。
他嘿嘿笑着，想去求得唐老师的谅解，但是唐老师却无动于衷。
该怎么办？他看着不远处的库光耀，心想这为人处世也是一门学问，有空该是向同事讨教一下。
他看到库光耀正在偷着捂着嘴笑，不由有些恼火，直接上前重重地捶了他一拳。也许是这气力用得有些大，库光耀竟然龇牙咧嘴的“哎呦”了起来，终于成功引起了唐老师的注视。傅华不由自主咽了几口口水，他忍着自己想说的话，生怕稍有不慎就会又惹上是非。
下了班，傅华给刘海龙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以前遇到很多事都会忍不住发作，现在居然可以控制情绪了，难道真的是自己觉得自己变成熟了。
这话引得刘海龙“哈哈”一顿狂笑，他大声喊着：“我的哥，再不成熟就要到了白发苍苍的时候了，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滚，你小子也给我拽文？”傅华嘴里骂着，心里却升腾起一种新鲜的感觉。无疑，这种生活虽然还是离不开那些釉料、铜坯、铜屑什么的，但是却是一个团队集体智慧的凝聚。这和以前在家里，空对着性格古怪的养父的生活，有天壤之别，这种生活也充满了无数的挑战和机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