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佳人在前１

　　去年查到自己得了不治之症，他放弃了治疗，只是保守地喝些中药来缓解不适的症状。正是因为如此，美莹才不放心，无论有多忙，还是定期要回来看望自己。

　　黄玉斌有些自嘲，他这样的生命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治疗与否又有什么意义？他是一个躲避在乌龟壳下不敢面对阳光的罪人，自从退休后，就一直躲在这个潮湿的巷子里，除了几个熟悉的老友偶尔见面之外，几乎与世隔绝。没有人知道，他在杭州这个城市躲了这么多年，就是为躲开这个名字带来的魔咒。但是，现在，这种逃不脱的魔咒又一次降临了。

　　去年秋天，他无意中听到美莹说自己的老师傅伊杭，曾经也是北京人，后来嫁到杭州，再也没有回过北京。傅伊杭老师临终前把藏在自己内心的秘密告诉了弟子吴美莹，说她还有一个辜负了一辈子的爱人与亲生骨肉在北京，她不敢面对他们，请弟子吴美莹帮助自己寻找亲人，并完成自己的设计项目。

　　那是黄玉斌多年以来第一次听到谢京福的名字，这个名字以雷霆万钧之力，撕开了过去最残酷的记忆。他终于知道了，原来吴美莹的老师傅伊杭就是师兄谢京福的心爱之人，就是自己逼得一对爱侣劳燕分飞，终生不能聚首。他庆幸自己那时同意吴美莹去北京寻找傅伊杭的亲人，否则这些愧疚更加难以释怀。

　　傅华看到黄玉斌的表情凝重，似乎在思索着什么，问道：“您知道？”

　　“哦，那是相当有名的，可惜我无缘得见。”黄玉斌很艰难地说了这句话后，觉得心头有些悲凉。

　　傅华哪里知道这其中的端倪，只说：“也是，您是做珐琅彩的，话说隔行如隔山，见不到也是自然的。不过，您还是先在这里等等，我去做老北京的打卤面给您尝尝。”

　　他说完，径直朝里边，找到了厨房。这厨房很素净，案台上还摆着一盆紫苏。他打开冰箱，看到里边有很多新鲜的黄瓜、胡萝卜，还有很多洋葱，心头乐了。

　　这是他献殷勤的时候，自然不能后退。还好，这些做饭的功夫也是养父教出来的。在这样一个多年没有女主人的家里，如果不学着自己做些吃的，那么这漫长的岁月里，是难以维系的。虽然做不出珍馐佳肴来，但是父子两人倒还是凑和过来了。

　　傅华带上围裙，熟练地开始切起黄瓜丝来……大约一个多小时以后，西红柿鸡蛋、火腿瓜丝、烩三丝、蒜醋等都已经备好，面条也已经煮熟。

　　“黄叔，已经不早了，您先吃，我等美莹回来再煮些面条。你要放蒜和醋吗？”傅华很细心地询问黄玉斌的口味，帮他把面条搅拌均匀，并双手恭敬地送上前去。

　　黄玉斌没有再说客气的话，他几乎是有些颤抖地端起那碗面条。这面条劲道有弹力，绵软而不断裂，是他每年过生日才能吃到的美味，吃起来的味道就是在谢师傅家里吃的那个味道，看来这个叫傅华的年轻人连这做面条的手艺都得到了谢京福的真传。那个时候，他和谢京福总是互相让着，随后又吃得比谁都快。他吃着，觉得自己的眼泪就快要掉了下来。

　　傅华也似乎察觉出黄玉斌脸色的变化，正想询问，忽然听到门响了一声，一个美丽的身影飘了进来：“黄叔，对不起，我有些事情没处理完，回来晚了，您还没吃吧？”

　　吴美莹很快就看到了自己家里多了一个不速之客，她有些恼了：“这是我家，谁请你来的？”

　　“美莹，他做的打卤面很好吃，我很满意。既然是你的朋友，也从远道而来，就不要太苛刻了。我今天有些累了，他也折腾了一天了，太晚了就不要回去了，你收拾一下旁边的屋子，让他住下来吧！”

　　“这……怎么行？”吴美莹不明白傅华施了什么样的魔咒，居然令素来深居简出的黄叔青睐，并要留他过夜。

　　吴美莹只好将黄玉斌推进寝室，回来就看到傅华正端着一大碗面条大口大口地吃着，同时用筷子指着另外已经盛好的一碗，说：“赶快吃了，一会儿菜就都凉了，就不是原来那个味道了。”

　　吴美莹迟疑地坐了下来，不知道该怎么办？

　　“快吃，这可是难得尝到我的手艺，还不赶紧。”

　　吴美莹只好端起碗，心里却猜傅华这趟的来意是什么。

　　“不要多想，既然你也曾经是我养父的弟子，那受人滴水之恩，是不是该涌泉相报？我这次来，是和你谈笔交易。”

　　“你想要做什么？”

　　“我已经决定在周晓峰大师的蓝色时光工作室工作，但是这些年我的手艺荒废了，那里的人都有些瞧不起我，我想自己先搞两个像样的设计，这样工作室里的人就会对我刮目相看，你帮了我，那么就等于报了我养父的师恩，这样大家所有的相欠都一笔勾销，怎么样？”

　　傅华仔细观察着吴美莹的表情，心中暗暗得意。对于这样性子清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女人，一定得死磨烂打，方才奏效。

　　“好，成交。”吴美莹想了想，点头同意。

　　她开始吃手里的面条，味道很正宗。在谢家的老宅子住了这样久，还是第一次吃到傅华做的面条，倒是真稀奇。

　　吃饱喝足以后，傅华开始打着呵欠，朝里边走去。他闯入的房间，带着吴美莹与生俱来的气息。房间不大，装饰一点儿都不豪华，桌子上放着几本书，还有毛笔与颜料，一盆淡紫色的床单与蓝色的窗帘，还有几幅画好的画，隐隐流露出母亲那种国画的清雅神韵。

　　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呼吸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女人香，几乎不想再起来，但是很快就觉得被人拉扯着：“傅华，这是我的房间，我已经给你收拾好了客房，你可以过去了。”

　　傅华笑了一声：“我累了，就打算睡在这里了。”

　　吴美莹有些怒了，傅华“哈哈”一笑，吴美莹就失去了平衡，倒在了床上，也重重地压在他的身上，她的口唇几乎与他相接。傅华看着对方面红耳赤的样子，觉得这是最奇妙的一个夜晚，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可以这样静静地和吴美莹在一起，不被人打扰，只是两个人在花前月下，久久凝视。

　　吴美莹意识到这种场面很尴尬，她挣扎着起身离开。傅华看她头发蓬乱、面色红润，又是一阵大笑。

　　“傅华，你不要太过分了，这可是杭州，是我家，不是你无法无天的地方。”吴美莹似乎担心惊动了黄叔，故意压低了声音说话。

　　“好，那你帮我开始设计两幅作品的纹样，咱们就扯平，我就离开这里。”傅华也起身，不再逗闹吴美莹。

　　“好。”吴美莹绷着脸坐在椅子上，拿起画笔说：“你想要什么样的主题？”

　　傅华抱着手臂想了片刻，说：“我想以‘蝴蝶’为题”，自古以蝴蝶双飞为爱情象征，这是永恒的主题，我想珐琅既然可以是立体的，也想自然可以做成平面的画，这样是不是更新颖实用？”

　　吴美莹听到傅华居然想要把传统的掐丝珐琅做成画，心中暗暗觉得不错，就说：“以前我画画的时候，伊杭老师常常给我将国画的意境讲求含蓄文雅，相传宋徽宗所创立的宣和画院，倡导诗画合璧，常常以诗句来考画工的功力，记得就有一句‘蝴蝶梦中家万里’的题目，一位画家画了白发老人苏武在羊群中枕臂而睡的画，从而高居榜首。”

　　傅华豁然大悟，心里想通了很多：“苏武牧羊，持节苦守二十年，白发苍苍，深夜遥望故乡，心若翩翩，如蝴蝶一梦，重回大汉，原来这就是其中的意境，我懂了。”

　　“如果没有伊杭老师，我不会知道这种含蓄隽永的表现手法，所以如果可以成功表达出这样的感受，那么你这珐琅画就已经成功了一半了。”

　　“旅梦乱随蝴蝶散，离魂渐逐杜鹃飞……画画舸春眠朝未足，梦为蝴蝶也寻花。这种诗情画意的东西是可以做成系列的，这样画最适合重视生活高端体验的人群了，实在是太好了。”

　　傅华低着头，还沉浸在这诗画交融的意境中，吴美莹却是大大惊奇了，没想到看着粗犷无趣的男人居然出口成章，她真不了解傅华以前是怎样的人生。他的人生似乎将现实的无奈与精彩奇迹般地交织在一起，幻化出一种奇特的魅力。

　　吴美莹感到，自己的心稍稍朝他倾斜了一些，但是忽然想起了侯立的嘴脸，她又开始不寒而栗。她不了解他的人生，他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过往，她不敢想象，如果可以有勇气重新找寻自己的爱情，会不会再次遇到不该遇到的人，再次遍体鳞伤。

　　她不敢尝试，只好说：“如果这样的话，算是我帮到你了，那我们就谁都不欠谁的了，明天你可以离开了。”

　　傅华有些失望，他再次遭到吴美莹的拒绝。

　　“你不觉得我们两个很搭对吗？拒绝我，对你的事业也没有什么好处，为什么不考虑一下和我在一起合作？好吧，就算你对我还没有感情，但是为什么不看在你要的理想和事业的份上，冒一下险呢？”傅华觉得自己这句话已经说得非常露骨，但他看到她的眉宇之间有着不为人知的隐痛，心再次悬了起来。

　　吴美莹摇头，冷冷地说：“我们本来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何必非要勉强在一起？”

　　“为什么不可以？刚才我们不是谈的很好，你的丝绸设计灵感完全可以用在我的珐琅纹案设计上，这些既然都可以相通相融，为什么我们不可以走在一起？”

　　吴美莹并没有回答这句话，只是将案头上一只精致的珐琅彩杯塞到傅华手里，冷淡地说：“这个是我亲手做的，这上边的缠枝牡丹纹饰是黄叔最擅长的。听说你在工作室也是有师傅的，不如把这个当做礼物送给你师傅，也算是我还了你一个人情。还有，如果你不愿意去客房睡，那么你在这里，我去客房就是了。”说完，她转身逃离一般地离开了屋子。